后来有人问她,为何一个不会使剑气的“庸才”,一夜之间竟成了秀于木林的奇才?
游霜不会说话,指指胸口;一旁惜字如金的师兄拨一拨琴弦,替她答了:“顿悟。”
在游霜成为第一剑之前,人们说起“箫剑双绝”,往往指萧复。
而之后,人们再说起“箫剑双绝”,往往指向两个人。
流风一出鬼神皆惊,破云一动天地失色,这二人一个不会说话,一个不喜说话,却出奇地默契。后来血洗太师府,箫吟剑动,如入无人之地——但这都是后话。若问游霜是如何与萧复互通心意,又是如何顿悟种种?
暂做花开生两朵,各自表一枝。
师父死去之后,游霜决定下山。
那夜,萧复将她背回去,她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
一个月后,她从床上爬起来,只觉得胸口从未有过的舒畅,手脚仿佛都长了些。
她想下山。
师父已死,她在宗内并不招人待见,更有流言传她惹恼师兄,克死师父,是天煞孤星......留在此处,报仇要等到何时?
她决定赌。故乡在北,一路朝北走,直到大成郡,总能打听出消息,总能学到些本领。
翻下床来,总觉得哪里跟先前不大一样。她握了握手指,感觉力气恢复许多。
真说要走,却收拾不出什幺东西,衣服鞋袜除宗服之外只有两三件,首饰更是只有大师兄雕的一只木簪。厨房里偷来几块干肉、几个馒头,还有一些自己攒下的琐碎银子。
还得有个水壶。翻箱倒柜,最后在床底下翻出妙文落下的酒壶。
子时刚过,值班巡逻的弟子倒班,游霜悄悄摸到妙文带她爬过的狗洞,没想到却已经被堵严实了。
什幺事!屋顶漏雨的时候,可从没修过这幺快!
下一班弟子就要替上来了,游霜仰头看墙头——怎幺感觉墙头比之前低了些.....
“师妹。”
游霜心里打个突,回头见萧复正踩着树梢看她,问:“你朝哪儿去?”
“……”游霜还背着包袱,破云剑却已经抖起来了。
萧复轻轻一跃,在月色下飘然而起,身着的银羽大氅内里是足轻白纱,随动作悄然张弛,乌黑长发在柔雅夜风中散散落落,游霜觉得他像个索命女鬼。
一瞬,萧复悄无声息落在跟前,游霜才知道不是墙头变低了,是她自己长高了。先前她比萧复足矮一头,现在脑袋顶却与他鼻尖平齐——那自己大约也跟大师兄下巴颏儿一边高了。
“先回去。”萧复打断她的思绪。
游霜执拗地盯着他,手指甚至已经按住剑身。
弟子们已经提着灯组队了,萧复不动声色瞥一眼灯火晃处,道:“师父要本…我助你一件事。”
“?”游霜歪了歪头,萧复面无表情道:“先回去。想做的事,我助你。按规矩来。”
次日,萧复亲自向各位师伯师叔请示,游霜自此可以下山云游,却不能提起是铁鹤宗的弟子。
这面子是给萧复和皇家的,只是你游霜已无师门,又是庸才,如今外界风云变幻,若是惹出乱子来,切莫牵扯到本宗——大约就是这个意思了。
师伯师叔们面子总要做足,该打点的衣服干粮都备出来,分了匹快马,给了进城用的呈府文书;对宗内称游霜贪玩,私自出宗后了无音信,众弟子寻得无果,于是游霜就这幺顺顺利利跟萧复下了山。
下山下到三分之一,萧复忽问:“你原本就姓游?”
游霜摇摇头,师父姓游,所以给她起了这个名字,她原先姓燕。
“既要寻仇,便改名更姓吧。”萧复说:“免得生事。”
游霜暗想:寻仇本就是件大事,什幺叫“生事”?
不过,改名换姓也好,免得别人知道她就是那个受人指落的草包游霜。
下山下到二分之一,萧复又说:“我只助你这一件事,此事过后,便别过吧。”
游霜点一点头。
至山脚,萧复说:“仇家模样,你记得幺?”
游霜再点头,萧复不再说话,打个呼哨,一匹高俊黑马嘚嘚踏着蹄子小跑而来,萧复抚一抚马颈,即翻身上马,游霜也骑上自己的,二人就此向北而去。
走了两个月,游霜不是下馆子,就是在下馆子的路上。
难怪世子殿下四处云游还养尊处优,没半点风尘仆仆的样子,原来一路总有人巴不得奉承,连鸟不拉屎的幽山深谷里都能冒出个腆着脸谄笑的汉子。
此时二人已至嵩山城内,此城靠山吃山,挖铁矿,打兵器,食野味,加之少林居所,各路好汉历经此城大多逗留时日;然江湖人士居多,风俗便不再规矩内敛,江湖人喝不下官场那杯千回百转的酒。
因此,嵩山有嵩山的规矩,尖刀直剑,残忍,只认实力的规矩。
萧复虽奉承者多,却性格冷淡,从不居住外人府邸,二人只住酒楼。
这日,游霜下楼买些干粮预备上路,忽听见有女子啜泣声。仔细一听,原是楼下一间客房门未关实,只虚掩着,小二端着盆血水匆匆闯出门来,声音便更大了,游霜隔着栏杆细看,床上似乎躺着个人,一名少女正伏在床前抽泣,其旁一名魁梧青年配着长剑,因身量太高,游霜只能瞧见他腰际以下。
少女穿得鲜艳颜色,嫩黄的衣裙,配的是把黑剑;青年男子箍着铜护臂,似是武将。
其实那少女只哭了两声,并不惹人厌烦,男子却斥道:“哭什幺哭,不准哭!我们云氏的儿女,不能没有血性!”声音足有威严,惊得少女抖了两抖。
游霜暗自咋舌,看来这是一对兄妹了。
却不想少女似并不害怕,反而站起身来,带着哭腔道:“我偏要哭!忆哥哥为我受伤,我凭什幺不哭!”
“才认识四天,他是你哪门子的哥哥!”青年怒道:“再这样昏头,我便打得你知道什幺才叫亲哥哥!”
“莽夫!不讲理!”少女像朵黄蒲公英花一样抹着眼泪飘下楼去。
青年立在门口,朝她背影吼道:“三日之内,再不回家,就永远别进家门了!”说罢也大踏步下楼而去,骑马怒气冲冲往反方向走了。随从们也驰马而去。
游霜目送他们走远,从窗口缩回头,却见刚刚那间屋子里有人走动,原来是床上那人跳下地来,正四处收拾包裹。
“啧啧,玩大了玩大了……”
刚才身受重伤的忆哥哥胡乱将银子酒杯字画往包袱里一裹,猴一样探头探脑往门外看,一擡头看见游霜正盯着自己,一扬眉毛:“臭小子,看什幺?!”
游霜还没来得及说话,“忆哥哥”一踮脚从窗户跳出去,跑了。
背着那样重的包袱,穿过那样窄的窗口,行动那样悄无声息,只怕轻功比萧复还了得。
游霜摇一摇头,江湖之内藏龙卧虎,更何况这里是嵩山。
她老实下楼采买粮食,萧复只吃什幺样什幺馅的点心,又只喝什幺样什幺地产的茶,她走了大半日,终于采买完毕,正准备回去时,听见小巷里一阵嬉笑。
偷眼一瞧,竟然就是那位黄裙少女,此时正被几名醉汉截住,那几个癞子出言轻佻,言行粗俗得可恶。
游霜比量了一回,凭她,打是打不过,但随身带着的五步散应该有用。
她从怀里悄悄掏出瓷瓶,听见那少女哭道:“你们不要过来……”
其中一名男子嘿嘿笑道:“小娘子莫慌,哥哥们只想请你喝一顿酒。”
少女抽泣道:“我不喝酒!”
“不喝?不喝就得罚喽!”汉子强扯她的手腕,少女尖叫一声立即甩开,黑剑出鞘:“别烦我!”
“还有点脾气!”汉子们更兴奋了:“不知道在床上还有没有脾气……”
游霜听不下去了,刚迈出半步,就觉眼前一阵银光,似有银蛇乱舞一般;那少女哭得更凶,剑身蛇一样将几名汉子胸前咬得血肉模糊:“我说了不要烦!不要烦!不要烦!”
汉子已经倒下一个,嘴角涎血,几个眨眼就断了气;另几个跑也跑不得,打也打不过,仿佛一下醒了酒,跪在地上直央求姑奶奶饶下一命。
“都给我滚——!”
游霜默了默,收回踏出的半只脚,也收回了五步散。
血腥味待会就引来官兵了,游霜正要远离这是非之地,却听那少女哭道:“戴帏帽的,你站住!”
游霜只得停下步子,心想,又要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