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拳头打在棉花上

太阳西下,晚霞满天,斑斓灿烂,再过片时,那织锦似的霞光渐渐教灰云压了下去。

赵玦等不着原婉然,心头亦雾霾重重。

为何那村姑尚未归来,莫非出了事?

是不慎失足摔伤跌落山沟,或者遇上走兽毒蛇?也许在山林中迷失了方向?

赵玦猜度不断,不久岔到另一条思路上。

莫不是村姑趁登山观远机会,丢下他先溜了?

那村姑表明和自己同进同退,当时心意或许不假,然而入山之后环顾四方,倘若判断此处是北山,兴许改了主意。

北山荒凉觅食难,她遂心生退意,害怕带上伤患同行,要受拖累一块儿送命。

赵玦眉心微拧,又松了开来。

那村姑平日处事正直,在丈夫落魄时分不离不弃,并不像惧祸自保之辈。况且她对自己救命之恩,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不似作戏。

一转念,又以为原婉然愿与丈夫患难与共,可不意味对任何人亦是如此。

是啊,赵玦思量,至亲夫妻尚且大难来时各自飞,其他人各人自扫门前雪,又有什么稀奇?

他的脸色跟天色一般,随着光阴流逝,益发阴沉。

正值他思绪往幽黯深渊潜沉,原婉然由树林里转了出来。

她去时,只提一支树枝驱蛇,此刻回转,一手拎一只鼓囊囊的绿篓子,一手握住可作拐杖的粗长树干,半分也不像由山上探路回来,倒似在草市转了一圈,买了些玩意儿。

“我回来了。”原婉然远远便说,小脸绽出歉然的微笑。

她那样家常亲切的招呼,让赵玦瞬间有种错觉,他们并非身陷穷山恶水,竭思求存。

这日彷佛不过是一个寻常日子,寻常黄昏,原婉然在外头逗留稍晚,然而终究回来了。

赵玦一时说不清心中什么滋味。

原婉然见到赵玦不错眼盯着自己,歉意更浓。

“让赵买办久候了,您一定很担心。”

赵玦闻言,第一个念头便是:谁担心你来着?

他面上不显,径自温文道:“赵某只怕韩赵娘子失足迷路,毕竟我们不熟此处山林,不论从哪个方向看,景色都一样。”

原婉然笑道:“不怕,我沿路在树上刻划标记,迷不了路。为着摘野果,这才回来晚了。”

她明眸生辉,道:“赵买办,不管这儿是西山或北山都无妨,我在山顶瞧见村落了。”

赵玦精神微振,问道:“在哪儿?”

原婉然指向河流,道:“这条大河在前头有分支,由小山的另一头流过,顺流而下有个村落。我估算假使路程顺利,到那儿最少只需两日脚程。”

赵玦问道:“由我们这儿沿着河流到村落,可要经过山地丘陵?”

“不必,沿路虽则有山,但山脉和河畔之间相隔大片林地。”

原婉然以手比划,又道:“我打量过,那片森林从这儿到村落,树梢起伏不大,估摸地势还算平坦,便利行路。”

赵玦暗忖,这村姑还有点脑袋。

他道:“韩赵娘子心思细,一般人在山地野外找路,许多人见到河流只知沿河而行,不曾理会地势。”

原婉然笑眯眯道:“多亏我家大官人,他知道不少商旅跋山涉水的故事。他说人迷路了,不能一昧沿河找路,该按当地地势作定夺。比如有些旅人在大山迷路,随河流往下走,以为定能顺利走到山脚,却不知河流能走的道,人未必能走。万一河流流往陡峭地方,比如悬崖峭壁,人下山无路,想回头还未必能攀爬回原路,那可糟了。因此我找路时,格外留心地势。”

赵玦听原婉然言谈不离丈夫,心生烦腻,遂改提其他话头:“韩赵娘子敢是以一般人的脚力为准,估算抵落村落需两日脚程?”

原婉然答是。

赵玦道:“韩赵娘子带上赵某,脚程少说得翻倍。不如按赵某原议,韩赵娘子独个儿先走一步。”

原婉然道:“我以为还是两人同行稳妥。”话声绵软,口气却坚定。

赵玦道:“韩赵娘子,你早日脱困,也好向家中报平安。你下落不明,家里必定急坏了。”

他静静瞧着原婉然,等着品味她天人交战模样,看她最终是坚持道义同行,亦或顺从私心独行。

“谢谢赵买办为我着想。”

原婉然衷心道:“我自然不愿家里为我担心,我们还是同行吧。纵然我只消两日便抵达村落,搬来救兵,这山林野地无法策马,等救兵赶到,来回统共要四天工夫,赵买办独自待在野地太危险。您别和我客气了,我家相公必然赞成我这么做,您家里一定也苦苦盼着您平安回家。”

……谁为你着想,谁和你客气?赵玦腹诽,然而原婉然张着小鹿般温良晶亮的眼眸向着他,脸上只差写上“赵买办你人真好”。

他好似拳头打在棉花上,憋闷而无法可想。

原婉然提起手上篓子,道:“我们先吃饭,我在山上采了野果。”

赵玦打量那篓子,道:“韩赵娘子好手艺,又会编鞋,又会采藤蔓枝条编篓子。”

原婉然受了夸赞,羞赧笑了笑:“乡下人多半会这几手。我先拿果子去河边洗。”说着,往河边去了。

赵玦视线不觉追寻原婉然背影,因此发现她背后由肩至臀间多出一片不小的污痕。那污痕交杂黄泥和碎叶,看来她后背曾经挨贴苔藓泥土蹭过。

稍后原婉然回来,将几片藤蔓叶子铺在地上,放上艳红而遍体生有小凸点的莓果。

她道:“这是蛇莓,总被传说有毒。我从前常吃,倒没吃出毛病,兴许别吃太多便没事。赵买办若是有所顾虑,少吃些应该于身体无碍。”

赵玦道:“韩赵娘子说吃蛇莓不打紧,那便不打紧。不过韩赵娘子胆子忒大,旁人说有毒,你都不怕。”

原婉然笑道:“也不是胆大,我幼时听大人说蛇莓有毒,真被吓唬住了。后来见村里有人吃不上饭,拿蛇莓充饥,却一点事也没有,自己便壮了胆子有样学样。不过这蛇莓吃起来像绵絮,没啥滋味。”

赵玦道:“荒山野地,赵某托韩赵娘子的福,有顺口食吃,已是侥幸。”他接过原婉然以叶裹放的蛇莓,细嚼慢咽。

他人物风流,进食举止高雅,连带着被他食用的野果都给抬了身价,教旁观的原婉然几乎错觉那蛇莓其实是玉盘珍馐。

赵玦吃完第一颗蛇莓,问道:“韩赵娘子可曾在山上滑倒?”

原婉然咦了声,问道:“赵买办怎地晓得?”

“韩赵娘子背后有泥土苔藓痕迹。”

原婉然恍然大悟,手往后背摸了摸,喃喃道:“我总当拍打干净了。”

赵玦问道:“韩赵娘子没摔伤吧?”

原婉然笑道:“不妨事,不过下坡时脚底滑,摔了一下,爬起来就好了。”

天色已暗,枯枝砌出的火堆送出熤熤火光,映亮原婉然端丽面庞。巴掌大的脸,微浓长眉,大眼睛微微弯起,笑靥开朗。

赵玦低下眼,拿起蛇莓只管吃,不去戳破原婉然的谎言。

这村姑背上泥巴蹭痕由肩头划到腰臀,绝不只如她轻描淡写“摔了一下”。然而她爱逞强逞能,报喜不报忧,那便让她自己受着。

原婉然那厢则思量等她回家,定要向韩一和赵野诉苦,说她在山上滑了一程路,吓了老大一跳,要他们抱上几抱压压惊。

至于赵玦,她和他还不到吐苦水的交情。

两人当务之急,是鼓足劲走出荒山,她对赵玦报忧,怕要打击“士气”,没准他又因为不愿扯自己后腿,提议分道扬镳。

饭后,原婉然掏出怀中匕首,放在赵玦身旁。

“赵买辧,这还您。”

赵玦道:“韩赵娘子带着吧,赵某连走路都仰赖人搀扶,使不了刀。况且韩赵娘子采摘东西,也用得上。”

原婉然寻思此言有理,因此道:“那这匕首我先收着。”

赵玦道:“韩赵娘子,劳烦你在林中生火。”

“这……在树林生火只怕不大妥当。”

赵玦道:“趁你上山,我挪回林中,清出一块地儿。”他抬手指向树林边缘一块地界。

那儿一块地给收拾得干干净净,青草给拔光了,落叶也挪走了,中央堆起一垛生火用的枯枝,这便不怕有火星飞溅引燃草,引发山火。

原婉然道:“哎,赵买办正该静养,何必劳动?这么来回树林,怕不要牵动腿伤?”

“我坐在地上无须动腿脚,双手撑在背后使劲便能挪移。坐着拔草、堆树枝,其实费不了多少力气,还是韩赵娘子辛苦。”

原婉然道:“赵买办也帮了大忙啊,托您的福,我能睡在松软的土面,又能生火防野兽。果然我们一块儿走是最好的,大家互相帮忙倚靠。”

她寻思赵玦劳动都劳动了,自己承他这分人情就是,顺势夸他一夸更好——让赵玦自觉有用,不会拖累她,便能安心自在与她同行。

赵玦微笑,似乎领了她这分称赞。

原婉然又道:“入夜了,我们安置吧,早睡早起早赶路。”她挥挥衣袖,驱赶周身飞舞的蚊虫,因问道:“赵买办,昨晚您拿什么驱蚊?”

“我们昨夜上岸将近破晓,蚊虫已不多。”

原婉然沉吟,道:“既如此,我们只能照土法避蚊了。”

“韩赵娘子的方法是?”

“在衣服遮不到的地方,比如脸上手上涂泥巴。”

真脏,赵玦立时忖道。

不过他心中抗拒不到一息工夫,便温文应了声好。

脸涂泥巴肮脏归肮脏,既然事出必要,在他便未尝不可。

“对了,”原婉然又从绿藤篓子掏出早先洗净的其余叶子:“这些叶子赵买办用得上便拿去用。”

“这给赵某做什么用?”

“就……嗯,”原婉然脸上浮起红晕,低头细声道:“如厕用的。”

事情太尴尬,她不好挑明说,又不得不阐明清楚藤叶用途,便一手掩脸,一手拿叶子在空中比划,作出上下擦拭动作。

赵玦自问做得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此时都感到自己惯常摆出的静雅神情隐约裂出一丝罅隙。

如厕净身事涉私密,亦再鄙贱不过,在他惯有教养里,这事只好对至亲、大夫或贴身下人宣诸于口。

纵使他落难了,狼狈到不得不以藤叶克难清洁,实在回避不了这类话头,由谁提起不好,偏生是原婉然开口。

原婉然不但是外人,还是女子。

这让他自认有失颜面,困窘不快。

“赵买办请放心,”那外人女子却是不可救药的实心眼,明明自个儿也不自在,照样往下说明:“这种藤叶没有毒,用了不会让肌肤红肿发痒。”

闭嘴,你可闭嘴吧。赵玦努力抑下眼角微不可察的抽动,村姑就是村姑,不懂讲究体面。

只是他的目光从原婉然手上的藤叶,转到她把头垂得低低的,因此只看得到头顶心的脑袋,以及那胀红的耳朵,他再一次觉得拳头打在棉花上,郁闷而无法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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