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从洛神到山鬼

拂晓时分,赵玦醒来,原婉然已不在附近。

他皱起眉头,搜视四下搜视皆无原婉然踪影,遂往河岸挪动,终于找到人。

原婉然蹲在河畔,一头长至腰下的头发放了下来,虽则发丝凌乱,然而乌黑墨亮,光可鉴人。

她在荒山野外寻不到梳头家伙,遂以手代梳,偏头整理长发。

这姿势恰好朝赵玦微微露出侧脸,她本来涂满泥巴防虫的肌肤已经洗净,回复白净颜色。

朝阳初升,河水波光粼粼,那张雪白秀气的侧脸教乌油长发衬托,彷佛娇嫩花蕾由花萼探出头,有一种纤弱绮丽的美。

赵玦心下自思,曹子建在《洛神赋》形容洛神“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好似也能用于此情此景。

他的眉头在搜视到原婉然一度松缓,此时这么一想,意识自己留心她容颜,眉皱更深,别开眼去。

原婉然浑然未觉,只管梳头。

她的发簪在落水时丢失了,只余红头绳束发,这时编起辫子以头绳系好,末了拿起身旁一截事先拣过的细小树枝,权充簪钗挽住头发。

她打扮停当,起身转向树林见到赵玦,便走近前道:“赵买办起来了,可要到河畔漱洗?我扶您。”

“有劳韩赵娘子。”赵玦缓缓伸出手。

原婉然羞怯略抿紧嘴,将他扶起。

赵玦一手搭在原婉然肩上,一手握住昨日她在山上寻到的粗树枝充作拐杖,心中五味杂陈。

看不出这村姑身量娇小,身上柔软,却饱蕴力量,顽强地稳稳扶住他。纵然无须看她,他便感应得出来,她对彼此触碰依旧羞赧。

那日两人用过昨日采来的蛇莓,便启程沿河行去。

走到午时,他们在树下纳凉用饭,用的仍是蛇莓,且是最后一分。

原婉然吃着蛇莓,烦恼下一餐没着落,不经意抬首展望四周森林,忽然盯住其中一棵树。

赵玦唤道:“韩赵娘子?”

原婉然扭头向赵玦陪笑道:“赵买办,失礼了。”

赵玦瞥见她耳根又泛红晕,因问道:“韩赵娘子,怎么了?”

原婉然话声轻细,道:“待会儿我要做件事,请赵买办回避。”说着,往附近一棵树走去。

她走到树前,又向赵玦道:“请赵买辧回避。”

赵玦便转开头,耳朵却竖了起来,仔细听去,只有极微渺的沙沙声响。

他晓得原婉然并非如厕,否则她会走到更远处。因着实在好奇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他悄悄转回头觑去。

这一瞧,他平静无波的神情再度裂开一线罅隙。

原婉然正攀树往上爬去,才几息工夫,便攀上了一截。

赵玦眼角微微抽搐。

他走南闯北,莫说瞧过女子爬树,比这出格许多、不合礼数的光景都见识过不少。

他也知晓,乡下人不似城里人家或书香门第拘束,从小下河上树不过本色作为。

然而这是他头一回目睹和自己算得上熟悉的女子如此放肆撒野,心中说不出的格格不入。

尤其那女子素来娴静,对着外男总是十分腼觍。

他这般思想间,原婉然攀着树麻溜再上一截,动作之轻盈,好似手脚触着树干,人就滑了上去。

赵玦转回头,手捂额眼。

自己先前怎么就因为这村姑思及《洛神赋》?实则该想起屈原的《山鬼》才是。

没错,洛神“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穿着带花纹的履鞋、轻如雾般丝裙,雍容雅丽;而山鬼“披薜荔兮带女罗,乘赤豹兮从文狸”,穿着藤蔓,与豹貍野兽为伍,野性原始。

两相比较,还是用“山鬼”形容这攀树功夫堪比松鼠的村姑更加合适。

蓦地他由“践远游之文履”思及某事,又朝原婉然仔细打量。

过了一会儿,原婉然从树上下来,彼时赵玦早又转回头去,因此她不疑有他,踩着轻快步伐回到他身旁,从怀中掏出数枚鸟蛋。

她道:“我们运气不赖,掏到六枚鸟蛋。——咦,赵买办,您怎地脱了衣服?”

“韩赵娘子,你将赵某衣服也裁了作鞋吧。”

赵玦递出他那袭青莲色罗衣直身,道:“衣料编成的鞋子不耐磨,从你昨日上山起始,已走了许多路,只怕再不久鞋底便要破损。”

方才原婉然人在树上,他方才观察她脚底,那双用他斗篷布料编就的鞋子已现磨损痕迹。

原婉然瞧着赵玦手上衣袍,心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保护自己双腿,一时仍伸不出手。

赵玦衣服料子都极好,昨日一件斗篷已被毁了,再毁了这袭直身,她无法不惋惜。

赵玦瞧出她心思,温声道:“韩赵娘子,现如今不是客气时候。如今我们要脱困,全得仰仗你,倘若你腿脚也受伤了,麻烦铁定比毁坏一件衣裳来得大。”

原婉然至此再不犹豫,道谢接下赵玦外衣。

饭后,两人继续前行,到下午拣了块地方当营地过夜,原婉然又向赵玦道声“失礼了”,爬树观察周遭地形。

赵玦“一回生,二回熟”,不复初次惊诧,他深知这几天原婉然为了寻找易行路径和食物,势必继续“失礼”。

他闭眼扶额思忖,山鬼就山鬼吧,人别摔下树就好。——他这么想可没别的意思,无非因为这村姑万一受伤,当前困局将雪上加霜。

那日原婉然和赵玦只得早前找到的鸟蛋和一些野果当晚饭。

原婉然将鸟蛋裹上泥巴,放在火坑里烤熟。到火候差不多,她取出鸟蛋放凉,道:“但愿这六枚蛋都是鸟蛋。”

赵玦暗自奇怪,鸟蛋不是鸟蛋,难道能是龙蛋?

原婉然解释:“这窝鸟蛋有六枚之多,按这鸟蛋的大小和数目算来,我掏的那窝鸟巢,母鸟应该生完蛋,该孵蛋了。可是鸟巢里不见它踪影,兴许没法回巢了,也不知道这些蛋是多久以前下的。”

她分出一半的蛋给赵玦剥壳,续道:“如今正值夏日,即使少了母鸟,时气够热也能让鸟蛋自行孵化。倘若已经孵上一阵子,没准蛋里胚胎开始成形了。”

赵玦拿蛋的手一顿,他见过一种食材叫“活珠子”,那是内中肧胎已稍稍长出头脚翅膀的鸡蛋,和原婉然口中的成形鸟蛋异曲同工。

他食不厌精,追求菜肴色香味美俱全,“活珠子”的胚胎莫说和“美”字八竿子打不着,当初他看一眼就犯恶心,鸟蛋自然也一样。

旋即他又打定主意,在这荒山野岭由不得挑精拣肥,那么恶心便恶心好了,身子为重,吃还是要吃的。

原婉然剥去鸟蛋泥土壳子,道:“有人就特特儿地这么孵鸡蛋,名儿还取得挺好听,叫‘活珠子’,说吃了补气血。可我总觉得它形相瘆人,胚胎才刚成形,大头黑眼,通身光秃秃的一根毛也无,翅膀皮上长满鸡皮疙瘩。”

呕……赵玦又感觉自家平静表情细细裂开。够了,你别说了!

“啊,”原婉然剥开蛋壳,轻呼道:“我这枚是鸟蛋。赵买办,您那枚八成也是。哪怕是活珠子也不打紧,您若讨厌活珠子,我这枚分您一半。”

她不吝分享仅有的一点食物,赵玦胸中那点不快眨眼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复返。

当晚他们连吃个半饱都不算,翌日连个饱字都沾不上边,整整一天,原婉然只找到一点野果,他们必须饮河水充饥。

夜里,原婉然仰躺在稀疏草地上,墨黑夜幕泼洒了满天银亮星子,璀灿生辉,四周虫鸣唧唧,火堆柴禾燃烧爆裂,劈啪轻响。

这般景象充满野趣,她却无心欣赏,两手按在瘪瘪的肚皮上,思想心事。

她一来想家得紧,担心韩一和赵野,还有墨宝的安危;二来烦恼在这荒野的脚程问题。

她搀扶赵玦,而赵玦只能靠单脚而行,本来便预料走不快,谁知临到实际行动,两人脚程比预期还要慢上几成。

既然得在荒野多逗留一阵子,如何觅食维生这问题便更紧要了。

人在野外挨饿一天事小,倘若连续数日如此,可就大事不妙了。

她那边苦思,一道温雅低唤由她头顶心过去几尺处传来。

“韩赵娘子……”

原婉然和赵玦人在荒野,睡得太近,不合礼数;远离彼此各睡各的,又恐遇上野兽袭击,延误救助时机。

他们便头顶心对着头顶心,隔了几尺睡下。

原婉然听着赵玦口气,直觉他又要老调重弹,提议分道扬鏕。

她遂忙道:“幸好有赵买办同行。”

“……哦?”赵玦低沉迟缓的应声透着不解。

原婉然道:“若是我独个儿流落野地,满山遍野尽是草木,白天夜里都阴森森,不知多发怵。有人作伴,彼此倚仗,那便踏实多了。”

“……可是韩赵娘子必须分神照料赵某。”

“正因如此,我才没工夫胡思乱想啊,把心思全用来思考如何度过难关。”

赵玦遥望星空,却无须起身转眸往原婉然看觑,眼前便自浮现她容颜。

此刻那村姑眉宇间定然带着笑影,乌黑澄亮的眸子微微弯起,彷佛春日里一泓清澈暖泉。

他张口正欲回应,不料肚皮抢在前头发出动静,咕嘟咕嘟一连声响。

那几声响动不大但也不小,在唯有虫呜火声的荒野里,更是风格别具,令人难以忽略。

一点红由赵玦耳根起,须臾整张面皮辣了起来,不禁坐立难安,由草地上半支起上身。

太失态,太失体面了……他居然跟个饥民一般腹鸣……当着他人面前……

咕嘟咕嘟……又一阵腹鸣响起,这回声音小多了,然而赵玦笃定那声响并非来自自身。

暗夜里,原婉然轻轻一声干笑,听来很是难为情。

两人既是一般空腹鸣唱,赵玦这厢倒解了尴尬,遂缓缓躺回草地上。

短短两日,他经历藤叶净身、饥肠辘鹿,出过的丑已不止一桩,破罐破摔算了,还有什么好放不开的?

他如此自我开解,到底一下放不开矜持,免不了闭上双眸,皱起眉头。

另一头又传来原婉然的话声,温软而开朗。

“天阴自有天晴时,”原婉然道:“明天我们一定能找到吃食,靠水的地方绝不至于找不到食物。”

她话音充满希望,在那入夜微凉的野地里,彷佛注入一股小暖流。

赵玦眉头稍微开些,又听她续道:“不论耗上几日,我们只要走下去,就能回家。”

赵玦缓缓睁开眼睛,双眸泛出冷峭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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