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狸花猫

原婉然得知在西山劫匪尚未被捉拿归案,心底的忐忑直抵眉稍眼角,显露无遗。

赵玦道:“韩赵娘子且莫慌,纵使那班劫匪重出江湖,他们专伏在路上僻处剪径,我们人在荒野,遇不着。况且如今还不知道我们身在西山或北山。”

原婉然点头:“赵买办说的是,我们先弄清这儿是哪儿吧。”

她望向赵玦身后树林,树林那端不同于另一端风光清朗,有山有水,却是树影幢幢,看不清尽头。

赵玦问道:“韩赵娘子,怎么了?”

原婉然道:“我在琢磨,树林尽头不知是何光景?”

“赵某上岸时曾在岸边远眺,这树林尽头是座山。”

“山势险吗?”

赵玦回想,道:“山不高,山上树木葱茏,倒辨不出地形是否险峻。韩赵娘子问这话,有何打算?”

“四下山阻水隔,我们人在平地瞧不出这儿是何处、何方有活路,顶好找个高地望远,观察四方地形。”

“韩赵娘子打算登山?”

“嗯,我去河岸瞧瞧,这山哪面哪处最平缓,方便攀登。”

原婉然说完,见赵玦并无异议,遂道:“赵买办,请您在这儿等等。”

她将赵玦的斗篷三两下折妥,起身要走近前还给他,谁知双脚一落地踩稳,整个人便僵住了。

原婉然清晰感觉自己脚下草地的纹理,那一根根、一片片教她踩平的青草和落叶,横七竖八紧贴她脚底,微微刺着肌肤。

那触感太过细腻,彷佛她的脚底板和土地毫无阻隔……

她心头发凉,低头往自己裙下瞧去,整个人都不好了。

“啊!”原婉然轻叫了声,放开斗篷,捂脸飞快跑开。她跑了几步回过神来,立时一矮身子往地上蹲坐,匆匆将裙摆往下拉,遮住脚丫子。

原来她腿上鞋袜不知何时没了,两只脚光溜溜示人。

那年头,女子赤脚裸足和衣衫不整一个意思,跟让外男勾肩搭背一般悖礼。

只是原婉然扶赵玦同行,有个“报恩救急”的名目在,大义凛然,让她心里过得去,打赤脚可没有,虽则两桩事都出于不得已,非她所愿。

此时此刻,她蹲坐地上缩成一团,窘到说不出话。

赵玦冷眼旁观,那几步之外的女子背对自己蹲坐,低头埋在双膝间,仅仅耳朵露出在外,本来白皙微微透明的耳肉此时红得能滴血。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恍惚觉得原婉然像极某只貍花猫。

那只貍花猫为下人家里所养,它趴坐炕上呼呼大睡,毛茸茸小脑袋瓜子正脸贴向被褥,薄尖尖的耳朵和两条前腿朝前伸,整张脸陷在团团的双爪之间。

貍花猫烂大街,搁平时他不会多瞧一眼,然而当时那猫看上去活像做错事、挨了训抬不起头的孩子,怪可怜见儿的;知道它其实睡得可香了,又显得可爱。

现如今他瞧着原婉然,竟有点当时的心绪。

他温声道:“韩赵娘子,我们受奸人所害,流落至此。形势所逼,没奈何必须仰赖娘子打前锋探路。山路难行,请将赵某的斗篷裹住腿脚,以免受伤。”

原婉然从膝间缓缓抬起头。

一来赵玦对她裸足一事避重就轻,只提祸首蔡重,又谈形格势禁,一切无可奈何,给了她台阶下;二来她念及韩一和赵野,很快缓过难堪劲。

她被掳失踪,韩一和赵野必定焦心极了。想到此处,她归心似箭,一心排除万难回家。

她红着脸取回落在地上的斗篷,寻了个角落另坐,按脚底尺寸将斗篷撕成布条,交叠编结成鞋。

她出身农家,编鞋乃是寻常本领,不一会儿便编就鞋子穿上,步出树林。

她从河岸远望,见树林后小山不高,并且有一处坡面平缓,利于行走。她遂有了主意,往河滩寻找某样物事,又在林间拣枯枝落叶。

稍后她回转赵玦跟前,道:“赵买办,我上山以前,先扶您到河岸坐,生火防范野兽接近。待在这林子里没法生火,地上多枯叶,生火万一火星飞溅,引发山火就糟了。”

赵玦因说道:“有劳韩赵娘子。”他不疾不徐向原婉然伸出手,等候搀扶。

原婉然盯着赵玦那手,脸颊消去不久的红晕重新涌了上来。

勾肩扶人虽是她自行提出的主意,临到实践,又不免挣扎一下。

她深吸气,胡乱默念:“赵买办是救命恩人……救命恩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弥陀佛……”硬着头皮咬牙牵过赵玦的手。

两人指尖相触刹那,原婉然忍不住头皮发麻,脸烫得像烧红的铁。

她的脑子不受使唤,如同走马灯疾转起来,暗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①……”

暗念几句佛经之后,她心神稍定,便觉出赵玦的手较寻常人凉。

她心头那团羞怯稍稍淡了些,添了怜悯。

哎,看来赵买办身子很虚呀……

紧接着她再度咬了咬牙,这回是因为扶起赵玦,让他勾肩倚靠自己身侧。

两人靠拢时候,说不清赵玦体虚立不稳或打颤,总之身子晃了晃。他凭藉单腿而立,本就站不正,这一晃更失衡,便有两三分摇摇欲坠的光景。

原婉然贴身搀扶赵玦,一觉出他身躯摇晃,立时凑近将人撑住,自家却因着承受他人的额外重量,给压得微微踉跄一步。

她赶紧两腿使劲脚抵地面,好容易站稳脚根,不由忖道,赵买办身子虚归虚,人还是挺沉的。

赵玦道:“生受你了,韩赵娘子,扶人是宗吃力活儿。”

原婉然宽慰他,笑道:“不打紧,我从小惯常肩挑庄稼柴禾,满地遍野走。”

赵玦噎了一下,他想不到自己有教人拿来和庄稼柴薪相提并论的一天。

原婉然这厢和赵玦说了话,去了些尴尬,加以扶的是伤患,便一心一意留意前方路面。

两人出了树林,赵玦一愣。

他在林中受树木遮蔽,瞧不甚清原婉然在河滩忙什么,不过由她进林拣枯枝的举动看,不难猜出她打算生火。

此刻出了树林,但见岸上已然燃起四处火堆,自然是原婉然的手笔。

这村姑手脚倒麻利,他忖道,一会儿工夫,拣柴生火全搞定了。不过她在野地,如何空手生火?

赵玦因问道:“韩赵娘子随身带了火折子或者火镰火石?”

“那倒没有,”原婉然由袖里摸出两颗半晶莹石头:“我在河滩现找来石子用。火折子有钱人家才用,火镰套便宜但费钱,我们乡下人家不能人人都置办一套。大家在山上或河边遇上需要生火时候,便找这种石头使用。用它相击,便能生出火星引火。”

她安置好赵玦,拎起一根细长枯枝准备驱蛇用,便要入林上山。

赵玦请她稍等,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

“韩赵娘子,这匕首你拿去防身。”

那匕首刀刃裹在鲨鱼皮刀鞘里,花梨木握柄露出在外,上头错银花纹简洁美丽,刀柄尾端由纯银打造,镶嵌红玛瑙。

赵玦抽出匕首,刀刃泛出森寒光芒。

他道:“韩赵娘子用刀务必小心,这匕首极利。”他收刀入鞘,又转动柄尾。原来那柄尾藏了机关,可以拧旋开来,脱离握柄。

赵玦将握柄下端往手心一倒,落下一团火绒和两支哨子,哨子分别系上红蓝绳。

他将红绳哨递给原婉然,道:“韩赵娘子若遇急难,吹响哨子,只要赵某听得见,无论如何会设法赶过去。”

山上遇险无非遇上野兽或摔伤,原婉然并不以为赵玦骨折之后,能在救援上头出多大力,但十分感念他热心肠。

她道:“嗯,赵买办也一样,有事吹哨。”

赵玦将蓝绳哨放回怀中,道:“我这支哨子吹不出大声音,另有用途。”

他将红玛瑙柄尾旋回刀身,道:“这匕首刀刃和玛瑙柄尾可以充作火镰和火石,比拿石头生火好使。”

他这话原婉然一下子不大消化得来。

“……将玛瑙当火石敲?”她迟疑问道。匕首柄尾那颗玛瑙红艳无瑕,油润细腻,当是上品。

赵玦道:“韩赵娘子无须介意,匕首不过一件用器,当用即用;坏了,左不过另镶一颗。”口气漫不在乎,好似那等上品玛瑙随手可得。

“……谢谢赵买办。”原婉然呐呐干笑,接过匕首。

她自问也是进过公府别庄一游的人,仍旧因为赵玦狠狠感受一把大户人家的阔气。

赵玦问道:“韩赵娘子,我留守此地,可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

原婉然不假思索道:“赵买办什么也不必做。”

赵玦闻言微怔,惯常沉静的明眸依稀掠过一抹异样波动。

原婉然捕捉住赵玦瞬间的古怪眼神,担心是否他误会自己看轻他派不上用场,赶紧道出全盘用意:“赵买办救我上岸费了大气力,又受了伤,如今合该好生休养,轮到我出力了。”

赵玦目送原婉然没入林中,过了半刻,掏出蓝绳哨吹上一声,哨声比起寻常哨音确实小上许多。

他远眺天空,但见晴空朗朗,万里无云。这般等上一阵子,他再度吹起哨子。

如此反复施为一阵,他收回哨子,重入树林。堪堪时近黄昏,他由树林回到河岸等待,而原婉然迟迟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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