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池正上方这几棵杨树盛起的绿荫使得盛夏的阳光被树叶分裂,化成星星点点落在我手上,水槽里此刻落了叶子,眼前唯一的凉意是石板边沿生长的苔藓。看样子今天是我做值日,趁着下午最后一节自习前,在这儿洗拖把。
我忽然听到篮球拍在水泥地的声音,砸在地上很闷,从操场打篮球回来的人会在这个必经之地清洗掉手上沾的灰尘,或者是脸上的淌着的汗。
我随意偏头看了一眼,看到来的人,手上动作不自觉停了,心声好似随着那球砸地的声音。
很快,球声止,右手边那个水龙头被打开,来的人整个手臂都被晒得非常红,他洗去灰尘,又接了一捧清水洗了洗额头、脖子,水珠顺着他的下颌一颗一颗淌下来。
照在我手上的光斑,此时也连转在他脸上,耳朵上细细的绒毛被阳光带上了金色。
池彦擡起胳膊用短袖的布料潦草擦了擦鼻子和脸,侧头看我,仿佛是才看见我,“林念恩,有纸没?”
他脸被热得有些发红,似乎受不了阳光的晒加剧了热意,眨了眨眼,不是太像他平时那种比较疏离的感觉...我说不好,反正是非常生气勃勃的样子。
可他这样子,我怎幺不觉得陌生?
但他有可能知道我的名字吗?
一时间我心跳如雷,不知怎幺却没出声,反倒是看得清楚他的瞳仁偏棕。
我听到池彦笑了一声儿,低头看我,发出很爽朗的声音,“傻啦?”
我面前的龙头持续冲着那拖把,我象征性动了几下去洗,奇怪的是几乎听不到什幺水流声。他探手去我面前的水龙头那又冲了冲手,在池里甩了甩,又在我额头前做了个从半握拳到张开手掌的动作,透过影子,我觉得像在我头顶放了一个小烟花,准确来说,是个小水花。
他手的影子与我的手臂交叠,可预想之中应该感受到的水雾却没有落下来。
“林念恩。”
“念恩...”
林念恩感觉到自己被轻柔地拍了拍,睁开眼是Laura,她眨了眨眼,很快恢复清明,她们中午休息过来吃点东西,都太累了,就说趴在桌上歇会儿。
怎幺还真的睡着了,居然还做梦,梦里还是没可能的画面,看来还真是有所思就有所梦...
Laura也没想到林念恩真能睡着,笑得不行,说:“我得再去馆里了,这里冷气太足,我害怕你真的睡下去就喊醒你了,你快回家睡吧。”
“好,你去吧,我待会也去馆里,先等个人。”
Laura有点儿奇怪,“你下午不是休息的嘛,咋还不走?”
林念恩笑了笑,讲自己下午专心当解说员带人逛展。
Laura努了努嘴,向林念恩比大拇指,又看了她一眼,“怪不得今天穿得格外美,看来这人特别。”
“我男朋友啦。”
“真是甜蜜,我先走啦!”
冰饮的塑料杯因为冷藏的温度结了一层雾,融化了一圈水落到桌面上,林念恩用手指沾了沾,想来不会是梦里那种‘水花’的质感。
电话响起来,池彦的名字在屏幕中间震动。
接起来,通话声音和他本人一起在她世界出现,隔着窗,她看到他正往这个方向走。
走出便利店外,与梦雷同的烈日,林念恩盯住他的脸,仔细瞧他的瞳仁,其实看清他瞳孔颜色她就应该知道是梦的,是恋爱后的现实记忆串了场,露馅了,因为高中她才没那幺近见过他的眼睛真实底色。
可能真有点儿不清醒,半晌视线才转到他的头发,她知道上班的时候他去理发了。
他头发鬓角两侧剃得很薄,前额也剪短了,清清爽爽,非常像他高中时留的样子,也就和刚刚梦里长得一样。
这梦怎幺还没完没了了...
池彦被她长时间的审视看得莫名,“不好看吗?”他上午终于有时间去剪了头发,在深圳热怕了,这次确实弄得比以前短,但也没有短得那幺夸张。
林念恩的手支在额头挡太阳,仍旧不说话。
园区四下无人,他揽过她的细腰,笑着看眼下的人,另一手伸在她头顶帮她遮阳,“傻了啊?”
林念恩今天穿了一件无袖高领的裸色连身裙,她早起换上时好像说是因为脖子上被他搞上痕迹才穿这件高领的。他那时半阖着眼本来还在被窝里发困,惺忪间看见她在腰间别上一根细细的暗金色腰带,他让她过来床边,再亲一口。
林念恩拿下来他的手,手里因为捏着冰饮的塑料杯沾了水,虽然放不出‘水花’,但能往他脑门上象征性冰一冰,使坏之后就跑了。
池彦不知她怎幺,笑着快走几步抓了她的手往艺术馆走。
林念恩说,这次必须一眼一眼看,不可以白花钱。
馆里这个时间,一般人都不会太多,她带着池彦一点点看作品,顺便不失自豪地讲讲搭建背后的故事。
到了D区那个展板,她给他指曾经在露台一同创作的‘大作’的位置。
池彦感觉得到她凑近,她背着手,讲的时候也刻意没看他,而是盯着画,面部表情却是他明白的,难以隐藏的雀跃。她在做一个非常专业且可爱兮兮的‘地下工作者’,用压低的声音说:“我每天都会检查一遍我们的画有没有被压在下面,被压了,我会偷偷再贴上来。”
池彦同样配合着压低声音,开玩笑:“宝贝,你这是公器私用啊。”
林念恩瞥他一眼,把人带到了X区。
合作展区的艺术装置一是要契合陈唯的主题,二是要有很强的互动性,在展览最后能够让观众更沉浸、更动感的领略艺术的魅力。X展区作为一个整体是集结各色‘求同存异’的艺术家,而从首到尾的布置又是有逻辑地贯彻到底「被爱那天」这个中心概念。
合作展区的首是基于地理意义,来源于一个粘土雕塑艺术家用粘土制作的地球球面图。当然这个粘土装置用玻璃罩保护仅用于观赏,整张用来互动的世界地图的呈现是用水笔画的。
「既往人生,或许曾塑造你、或许曾伤害你、或许是你魂牵梦绕的故土、或许是你向往的未知之地、或许是你曾落地的惊鸿一面…希望你心中那座城市同你一样可以自由生长。」
10m*10m的地图上,是一个个观众从心选择,用粘土的表达方式,在所选那座城市上长出了一棵又一棵小树。池彦也团了一个青绿色的小球,拿着一个木棒,嫁接到北城上方已然非常葱郁的‘树’中。
灯光似乎随着脚步踏进变暗,池彦还是被眼前惊讶了下,这便是合作展区的尾,便是林念恩人生中第一个构思的、参与的艺术装置。
整面墙都是抽屉,地面也被投影,像是散落了一地的笔札信件。
林念恩抱着手臂,看着墙壁的抽屉,笑问:“是不是有点像中药柜?”
池彦感叹:“你们怎幺做到的?”
真正实施就像走出了迷宫,倒不困难,真的困难还是起源,找灵感像在那种长满藤蔓的迷宫寻出口,费劲,越陷越深。挣脱出来后,她确实也没想到,Camille会认可她提出的‘抽屉’理论。
生命像是很多层抽屉,有些是你时刻惦记着保管在抽屉里的,有些是不重要被抛在抽屉角落的,也有些是不想丢掉但又不想轻易打开的、上锁的抽屉。
无论如何,抽屉常态似乎是关起来,但拉开的瞬间总会在那一刻给你答案。
装置艺术设置的每个抽屉里都有一些‘说不好’的东西,最初来自林念恩和几个女孩子,后来拓展到陈唯整个团队,自开展以来,东西变多,每个抽屉里只会有一样东西,因此会不停地随着观众打开抽屉,自行交换更替掉。被陈唯放进去的一个小随笔画,被一个幸运观众选择到还上了新闻。
「被爱那天打开抽屉,并不是期待有什幺宝藏,大概是期待的瞬间已足够。人类的情感有多幺特别,但揣摩爱的心会让这种特别具有相似性,若是打开的瞬间,遇到缘分的巧合,正好命中你某段难以言喻的记忆的涟漪,怎幺不是一种‘月上柳梢头’呢?」
“被爱那天”不是一定寄托在某张人脸,它可以是一段模糊的记忆,可以是一种无解的答案,可以是一种可能性的想象,又或是一些遗憾的回音。
林念恩碰了碰池彦的手臂,说:“报个号码吧,我来给你打开。”
为了方便互动,又不想要减弱视觉效果,‘抽屉墙’边沿设置了一把带滑轨的梯子,看着作旧,实际上很安全,再者最上面几层其实是被灯光混淆了,是投影上去的‘假抽屉’。
池彦弯弯唇,也没想选高的,就念了个眼前的数字,他喜欢,是林念恩末尾的生日数字,20。
林念恩说行,让他闭上眼,有点儿仪式感。
池彦特别听话,只是闭眼前暗自看了眼林念恩,他觉得自从踏入这空间,她有些严肃。他闭着眼睛听到抽屉拉开的声音,笑着问:“我是不是应该提个什幺问题,再开这锦囊啊。”
“你想提什幺问题?”
池彦想不出,念了遍展名,林念恩就让他睁眼。
林念恩打开抽屉半条缝,手伸进去,半天,捞了一张纸条出来,递在他眼前。
光线实在微弱,他凑近看,上面只有一行手写字,他念了出来:
「答案在你右口袋。」
他不禁蹙了蹙眉,笑着看向林念恩,“这什幺意思,哲学幺?”
没有回答。
他看到林念恩吸了口气,注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如果我是你,我真的会摸摸右口袋。”
池彦依旧不解,看着那字条,原以为她在逗他,他都没意识自己今天穿的裤子有没有口袋这件事,但手还是乖乖伸了进去。
无所谓地摸进去,玩笑话都马上要脱口而出却真的摸到什幺的瞬间,他心声瞬间加紧,他好像意识到什幺,猜不出具体,但总是意识到这是林念恩做的。
摸上去,仍是纸张。
拿出来,是两张折在一起的薄字条,再次凑近看,上面分别印着:
「北城第一高级中学直升选拔考试」
「姓名:池彦」
「准考证号:2013960358」
「北城第一高级中学直升选拔考试」
「姓名:林念恩」
「准考证号:2013960359」
池彦呼吸滞住,曾经觉得不会再来一次的感觉再次淋湿他。
顷刻之间,世界只够容纳两个人,林念恩的声音响在耳边,“你被爱那天,这就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