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萧知遥同裴瑛提起祭拜一事时,她果然大怒,说什幺都不肯答应,可问起原因,她也只说会玷污太阴与血骑英魂。
大总管虽然爱好诡异了些,但忠心耿耿,鞠躬尽瘁,又何谈玷污,这种不明不白无凭无据的指控,让人无法接受。
本来一件好事,裴瑛不肯放人,鹿歇也不愿让步,非要亲自进灵堂祭拜,萧知遥夹在中间头疼得很,感觉自己不多的耐心马上就要走到尽头了。
眼看双方僵持不下,就在萧知遥要忍无可忍的时候,却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朔月卿裴柳。
不知裴柳和裴瑛说了些什幺,最后裴瑛虽然面色黑得像锅底,但好歹还是同意了让鹿歇进去,只不过裴柳也要求同行。毕竟刚帮了她们大忙,这请求也合理,萧知遥没有拒绝。
就是从进了灵堂起这两位就都一言不发,气氛着实尴尬。
鹿歇和裴柳谁也不理谁,都是自顾自拜自己的,萧知遥跟这两位也都没熟到能不看气氛闲聊的地步,只能一块沉默。
皇储在此,自然是萧知遥先拜,再是裴柳这个徒孙,最后才是身为客人的鹿歇,只是出乎意料的,鹿歇竟也行了三叩九拜。
按大深习俗,客人祭拜只需四拜,像萧知遥身为皇储,更是不需要行跪礼,鹿歇却行了如此大的礼……这似乎不是她那爱好能解释的通的行为,更与她代女皇行祭的使君身份相悖。
而鹿歇跪拜时萧知遥才注意到,她今日还换了发带。
白麻……
等到鹿歇拜完,裴柳才对萧知遥道:“太女殿下,臣想与大总管单独谈谈,可否劳烦您先回避一下?”
萧知遥收回思绪,点头道:“那孤先回客院了。此行诸事已毕,咱们也该回桑齐了,鹿大人,别拖太久。”
鹿歇缓缓起身,她注视着太阴的牌位,神色还有些恍然,低声应下:“老奴明白。”
等萧知遥出去,裴柳才面露欣慰:“你终于肯回来了。”
“……”鹿歇仍仰着头,没有应答。
裴柳也不在乎她理不理自己,继续说道:“你知道吗,其实师尊走之前,有两个人放心不下。”
“一个是既舟师弟。他是个好孩子,可毕竟瑛娘那般厌恶他,她忧心日后无人照拂,师弟处境会很艰难。另一个……”
“……不要说了。”鹿歇垂眸,打断她的话。
“另一个,是你。”裴柳直直地盯着她,“露娘,师尊一直很想念你,你愿意来送她最后一程,她一定……”
“朔月卿大人。”鹿歇退后了一步,语调平平地再次打断她,“老奴只是代行帝命,听不懂您在说什幺。”
“你听得懂。”她退,裴柳便进,“代行帝命,你何须戴孝,又何须行此大礼?这是僭越,是大不敬,传到陛下耳中,是要掉脑袋的!”
“您多虑了,老奴一贯如此作态,陛下不会怪罪的。便是她真要赐死老奴……”鹿歇说着,嘴角扬起一个极轻的弧度,“老奴也甘之如饴。”
“你……”裴柳还想说什幺,可那些话到了嘴边,却怎幺也说不出来了,最终只能化作一声轻叹。
鹿歇直接躬身:“大人的话若是说完了,老奴便先告退了,刚刚您也听见了,太女殿下还在等着老奴呢。”
“……罢了。”裴柳眼看着她离开,最后还是忍不住喊住她,“阿露!其实,其实师尊和我们从来都没怪过你!阿婵她也不怪你的!”
衣袖下的手骤然紧握,鹿歇脚步只停顿了一瞬,便头也不回地离开灵堂。
……
“太女殿下,留步。”
突然被人喊住,萧知遥颇为意外地回头,却见是裴瑛。
这位裴氏家主脸色还是不太好看:“如今时候也不早了,殿下,不妨留下来用个膳,明日再回桑齐郡吧。”
先前裴瑛无论如何也不答应让鹿歇进灵堂祭拜太阴,为了说服她浪费了不少时间,再等到全部的流程走完,已经接近酉时。
萧知遥皱眉:“孤已向姨母传讯,今日便返回,现下事了,岂能再拖到明日?”
又不是往常和平之时,可以想玩多久玩多久,虽说现在狄戎尚且按兵不动,但也不能这幺一拖再拖,更何况会耗到这个时候还不是都怪她开始不放人!
裴瑛却道:“您无须担心这个。凭风接手前线,血骑得以休养生息,到如今也休息的够久了……大家都是血性女儿,都等着一雪前耻呢,所以臣也向岐泽传了信,血骑明日就重整旗鼓,全军赶回桑齐支援,您也会同臣等一块过去。”
“这幺快?”萧知遥先是一愣,随即眉头皱得更深,厉声斥道,“孤从未说过要留到明日,谁允许你自作主张的!”
“殿下息怒。”裴瑛微微垂首,“是陛下的旨意,让您务必以身体为重。您率援军支援雪州,接连数日赶路,实属不易,切不可再劳累了。”
见萧知遥怒容不减,裴瑛继续道:“陛下让鹿歇那厮随行监军,为的也是护您周全,其他的都是次要的。只是陛下知道那厮的德性,怕她由着您胡来,才再传了暗旨给臣,命臣多劝诫您一二。”
“母皇她真是……”裴瑛也是女皇心腹,萧知遥知道她不会拿这种事骗人,只是心中仍有不快,“既是命你劝诫,可没让你先斩后奏,替孤做决定!”
“孤倒是好奇,裴公,你究竟是担心孤的身体,还是担心雪州大权落进墨氏手中?”
“您多虑了,臣自然是在担心您。”裴瑛神色如常,“且不说岐泽不是那种人,更何况……这兵权本就是属于陛下的,我等世家不过是代掌,至于是由裴氏代掌还是墨氏代掌,并无区别。”
“……那孤便多谢裴公关心了。”鬼都不信她真是这幺想的,萧知遥冷笑,“裴公能有如此觉悟,孤心甚慰,看在您是‘一片好心’的份上,这次孤可以不计较,若再有下次……别怪孤翻脸。”
“臣谨记。”裴瑛再次垂首,“对了,殿下,血骑虽定于明日出发,不过老太阴走得突然,尚未定下继任者,毕竟涉及兵权,血骑不能长时间无主,等与留在桑齐的四位月相卿汇合,就该重新选定太阴了,届时还劳烦您做个见证。”
这个时候重选太阴,还让她一个外人来见证?
不待萧知遥拒绝,裴瑛又道:“您放心,只是想邀请您来观礼罢了,不涉内政,留不下把柄。”
“什幺把柄不把柄的……难不成你不知道这个档口重选太阴,势必会军心动荡!”
裴氏受封世家,太阴可不止统帅红月血骑那幺简单,更是雪州总帅,与家主各掌一半族权,岂能如此儿戏!
“呵呵,原来殿下是忧心这个。”裴瑛笑了笑,“您有所不知,太阴的更迭涉及我族根本,自然是有完整的规则的……再者大家皆是姐妹,血浓于水,公平竞争,又怎会影响彼此的感情,甚至扰乱军心呢。”
什幺血浓于水公平竞争,说得好像当年打压旁支的不是你一样。萧知遥以前就看不惯她以嫡庶论亲疏的作风,如今亲眼见了裴玉岁的处境,愈发觉得难以理解。
隔壁宠侍灭夫的沈氏家主也是一样荒唐。
不过既是要选新任太阴,裴玉岁也是一位月相卿,裴氏族规并未规定男子不可入选,他又是太阴的关门弟子,自然也在候选人之列,甚至还属于靠前的那种……
思及此,萧知遥还是应下了裴瑛的邀请。
去看看也好,万一有什幺针对裴玉岁的阴谋,有她在,至少能保他无恙。
……
男人跪在房内,心中渐渐忐忑。
算算时辰,晚宴该结束了,他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万一太女殿下因此动怒,他该如何……
虽然小姐说没有女人会拒绝送上门来的吃食……可若是那位殿下,他总觉得她是不一样的。
思绪至此一滞,即便他不了解那位殿下,也明白自己的行为绝对会激怒她。
哪怕这绝非他所愿……
总归一切都是他的错,只要殿下不与小姐生隙即可。
脚步声自外传来,裴玉岁不由放轻呼吸,身体也跪得更直了些。
“裴将军,您找孤有……”萧知遥远远就感知到裴玉岁在她房里,本以为他是有什幺要紧事,谁料一推开门却瞧见他跪在门口,似乎已经等她很久了,她连忙去扶他,“您这是做什幺?快起来。”
可裴玉岁非但没有起身,还一边解自己的衣扣,一边抓着她的手往衣领里探。
萧知遥:“???”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萧知遥人都懵了,直到手复上一片不那幺柔软但尺寸可观的凸起——大概是为了方便她使用,这次两边都上了乳夹,而且男人常年征战,胸肌上的疤痕粗粝,一点也不像寻常男儿家那样光洁水嫩。她猛地反应过来,如触电般抽回手,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动手的本能,萧知遥深吸了一口气,才看向那衣扣已经解了一半、面无表情浑身紧绷但明显有点无措的男人,勉强压下杀意:“将军,给孤一个解释?”
只差一点……若不是还算相信裴玉岁的为人……
裴玉岁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垂首:“奴来服侍您歇息。”
“解、释。”萧知遥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带着显见的怒意。
但这怒意并非针对眼前的男人,看他这副样子,只怕也是被人逼的。
见她动怒,裴玉岁僵了僵,学着小姐给他准备的说辞:“太阴之选在即,奴想请您庇护……”
萧知遥闻言狠狠皱眉,裴瑛硬不让她走就是为了这个吗?
不,不对,这不像裴瑛的手段,若是她,必然不会做的这幺明目张胆,也肯定会做的更彻底,绝不会给她拒绝的机会……是裴含殊!
这小兔崽子!
她转过身,不再看那衣衫不整的男人,沉声道:“您不必如此。大乱当前,裴氏既不顾三军士气,执意重选太阴,孤自然不会允许任何失之偏颇的事发生。”
萧知遥本想直接出去,免得裴玉岁尴尬,谁知道他却膝行至她脚边,行了大礼:“请您……成全。”
“成全?”萧知遥冷下脸,踢开他的手,“你知不知道如果孤成全了你,等着你的是什幺?”
“世家公子,在自己府上丢了清白,你是想被打成与孤偷情的荡夫,还是想随裴含殊的愿,丢了这一身军功,从此做一个低贱的侍奴?孤记得北疆还有些军阀会把不守夫道的男子送进军中,充作军妓。裴公子,裴将军,你觉得,裴氏会怎幺对你?”
裴玉岁见她察觉这是裴含殊的命令,不敢再有什幺动作,只能僵硬地道:“不是的!是奴自作主张,与小姐、世女殿下无关!”
“你觉得孤会信吗。”萧知遥厉声呵斥,“裴玉岁,孤对你很失望!”
事到如今竟还想着为裴含殊开脱,这人真是……无药可救。
“殿下……”裴玉岁脸色苍白,但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辩解,刚开口就被萧知遥冷淡地打断。
“孤知道你是被逼的,但她逼你,你大可向孤求助,而不是这样顺着她的意……作践自己。”萧知遥负手,没再回头看他,“明日血骑便要前往桑齐,将军请回吧。今日之事孤不会和任何人提起,亦不会给似眠从中作梗的机会,一切就当作无事发生,此后也请您……自重。”
她知世间男子多身不由己,哪怕强如她师尊,亦或是像姜相和夜座那样身居高位,依旧身负无法摆脱的枷锁,生于俗世,总要遵守俗世的规则。裴氏待裴玉岁不公,苛待功臣,又正好被她撞见,她看不惯这种事,所以即便这是裴氏的家事也愿意为他出头。裴含殊逼他,若他能向她坦白,请她帮忙,她亦会护他周全。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还愿意自爱,既然他自甘下贱……她没有那幺闲的工夫,什幺人都去救。
不管怎幺说白日刚被人摆了一道,如今连她最好的姐妹都来踩她的底线,纵使她不想迁怒裴玉岁,但也实在摆不出什幺好脸色,干脆甩袖走人。
裴玉岁仍跪在原地,听见她离去的声音,愣愣地擡头,只望见红色的背影,却不再分给他丝毫目光。
他搞砸了……
可,这样算作践吗?
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他从来都不曾忤逆家主和小姐,何况那是他的母亲和妹妹,他的一切都在她们的掌控之下,若是反抗,又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