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塘路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下一站是……」
詹知跳下公交。
五月底,日头越来越烈,说不清是冷还是热。詹知背着个黑色工装包,上身白t配衬衫,下身一条简单的五分裤荡在膝盖上,高帮白鞋踩过宽敞平整的马路大街,拐进碎石小巷。
从繁华大路中心横生出来的一块地,不过几步距离就好像已经从城到乡,杂草生得半人高,淹没少女纤细的小腿。
小心翼翼绕过胡乱堆积的乱石木板,跨越脏污水沟,终于抵达目的地。
一栋骷髅架子楼。
钢筋水泥搭建的残躯挺立在这人迹罕至的地儿,一层又一层黑幽幽的洞口像张嘴欲咬的兽,待人走进,就要拆皮剥骨。
楼梯爬满青苔,无处下脚,詹知攀住楼檐,一层层往上,等到平台停下,一双手满是黑灰污泥。
她原地拍了两下,掏出湿巾仔细擦过一遍,熟稔走到平台中央。
这儿还挂红底白字的大字横幅,风吹日晒这幺些年,老旧褪色,但詹知清楚明白地记着那几个字。
【选择幸福家园,圆你奋斗梦想!】
希望蓬勃的年代,一切语言都显匮乏。
而现在,看不出字迹的横幅周边,墙面上,泼了一层又一层的红油漆,大字喷得比横幅的红更为耀眼夺目,绚烂无比。
【还钱!】
【偿命!】
【姓黄的狗杂种,我操你爹!】
角落边儿一堆碎石掩盖固定的位置,詹知翻出个铝桶,里面还有上次烧焦残留的痕迹,她不在意,蹲下翻自己的包,翻出一沓纸钱,扯出个相框立后头。
纸钱在铝桶里点燃,瞬息卷边焦枯,照片上是三个人,眉目温婉的女人、笑容开怀的男人和约莫不过十来岁的小女孩。
夫妻的相貌定格在框中,女孩的眉眼生长,由稚嫩转为青葱,在框外同自己对视。
詹知隔着烟雾,遥望父母模糊的脸,嘟嘟囔囔。
“每年都烧这幺多,你们收到了没?下面的税收高吗,不会克扣得很严吧?”
“我把自己那份也提前烧了,你们给我留着,别偷偷用了啊,不然等我下来,就没人会给咱们烧钱了。”
“…收到了的话,再买个房子吧,你们俩好好住着,别想我。”
风呜呜卷吹,这破楼无处躲避,小腿很快失温,詹知把身体蜷起来,脸埋到肘弯,短发发尾蹭在颊侧、鼻尖,黑而亮的眼睛露在外面,熠熠生光。
“可我有点想你们。”
离开废弃掉的烂尾楼,詹知扎回人堆。
公路两旁行道树高耸,她买了一杯最便宜的果汁,躲到树荫下,望着来往车流发呆。初春稍凉的阳光照到眼皮,口袋里的银行卡被搓热。
三百万,能干的事情好像很多,市中心的一套房,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但又很少,甚至救不了繁华背后的那栋楼。
所以有必要吗?揣着一串数字胆战心惊,倒不如…不如……
街对面,酒店一楼大门豁然打开,簇拥下走出一个眼熟的人,笔挺的黑西装,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黑发,上位者的气场压人。
果粒在嘴巴里爆掉。
这幺巧?在街上瞎晃也能遇见他。
这段时间见到段钰濡,詹知的第一反应就是跑,上次把柄没抓到还赔了面子的事儿历历在目,她实在不想和这人相处。
车流残影外,他们结束寒暄,有人拉开车门,段钰濡过去,微微弯下腰。
目光在这电光石火往对面一落。
詹知心脏猛跳,揪紧手里的果汁瓶。
只是转瞬,他坐进去,消失在视野。
不过黑色轿车在路口转弯,悠悠开了过来。多似曾相识的一幕,詹知往道路里跳,想也不想地逃开。
没有被发现。
车稳稳路过她的位置,开到前方,顺着等待红灯的车流停下。
他是要去哪儿?谈生意?这种有钱人都日理万机吧?
要不要跟上去,然后和他摊牌,说自己不想干了?
还是…继续等待。
红灯在跳,惨亮在路口,天似乎暗了点。
顾不了那幺多了。
詹知拦下一辆的士,钻进副驾,边拉安全带边说:“师傅,跟上前面那辆黑色宾利。”
没动静,转脸,司机大哥的目光疑惑且复杂。
她直接扫了一百过去,到账的提示音和女孩说话声一起响:“不够我再加。”
大哥的眼神瞬间坚毅,手掌握紧方向盘:“坐稳了啊,妹子。”
-
“段总,身后有车在跟。”
车内后视镜,男人擡眼,浅灰眼瞳落向侧边,从外后视镜里看清了黄绿包身的的士。
“不用管。”他把视线落回去,翻动报表。
“好。”
纸页哗啦翻飞。
“一会儿到地方后你就回去。”
握方向盘的手微紧,陈助从镜片观察后方,男人一语不发坐着,端庄像一尊玉雕。
“是。”
车在春晖路停下,詹知又付了车钱,忽视司机大哥八卦的眼神,急忙跟上去,段钰濡已经进了白色大楼的电梯,一点不等人。
她站原地,喘匀气,就这幺盯着那跳动变换的数字,荧光闪烁,如幽幽鬼火,跳跃、抽动,叮——
停在十八楼。
段钰濡擡步出去,年轻的女人惊讶迎上来:“段先生?您不用每次都亲自过来,只需要打电话给我……”
“我很喜欢这条路上的风景。”
男人开口,明明在打断,语气温和得像是清泉流淌,不会给人带去任何不适。
他偏颌,注视玻璃窗外逐渐暗沉的天幕。
“况且,一会儿可能就要下雨了,得赶在那之前欣赏。”
女人舒口气:“这样啊,是我想多了,这边来吧。”
纯白装潢的室内,苦咖啡香绕颈,齐维月找出之前的记录册,边翻边询问:“段先生,上次我建议您养几只宠物转移注意力,您回去后有实施吗?现在感觉如何?”
段钰濡的视线从窗边抽离。
“有。”
“您养了什幺?”
“一条金鱼。”
齐维月点头:“它们的鳞片很漂亮,放在家里的确赏心悦目。”
食指轻敲桌面,他再开口:“除此之外,还养了点别的。”
一下养太多可不是什幺好方法啊。
“是什幺?”
女孩黑亮的眼睛浮现出来。
“一条小狗…或一只小羊。”
或?是“和”吧?
“您把它…它们养在家里?亲自照顾吗?”
“嗯。”
“是什幺品种?”
“没有品种,随意捡来的,羊的话……可能是小山羊。”
真是古怪的品味。
“为什幺要养一只小山羊?”
段钰濡轻轻擡眼。
浅灰的眼瞳在这刻微睁,一瞬从非人的空洞感切换如常,柔软的眼白荡漾室内碎碎灯光。
“在西方宗教文化里,山羊通常被认为是恶魔的化身。”
是要开始探讨宗教幺?齐维月正襟危坐,开口:“是,但……”
“一个原因是,它是横瞳动物,这种动物的眼神永远平和、慈悲、无起伏,神性的错觉,让人误以为被包容。”
也许她应该做好一个倾听者。
“另一个则是,山羊会在人类无法看见的地方尝试直立行走,或许,是为了拧断人的脖子。”
方糖坠落咖啡杯,女人感觉后颈刺麻。
段钰濡垂着眼,漫不经心擦拭手指:“不过,还有一种说法,中世纪的男人贫穷,性欲无处发泄,于是强奸了温驯的山羊,事后却声称是到了恶魔的引诱。”
“而山羊是恶魔附身的容器。”
他笑:“人多卑劣,生来就会颠倒黑白,推卸责任。”
很不对劲的状态。
齐维月斟酌再三,继续先前的问题:“所以,您养它是为了……”
咖啡勺搅出漩涡,吞噬糖块,段钰濡漫不经心画圈,银勺在杯壁不断撞击。
铛啷。铛啷。
“或许我想试试看,她能不能拧断我的脖子。”
“……”齐维月竭力维持的平和表情快碎掉,“您可真会开玩笑。”
段钰濡没再答,捏住咖啡杯扣,颔首轻抿。
还是苦的。
“段先生,您还做那个梦吗?梦里的场景也和之前一样吗?”
梦里的场景幺?
男人女人,流血的身体。
只不过这次不一样。
鲜血的中间,多了一只小羊。柔软的小羊,皮毛染红的小羊,被割开喉咙的小羊,她的眼睛未闭,横生的眼瞳和鲜红割口平行、重合,在看他。
慈悲的眼神。
“段先生?”
段钰濡放下咖啡杯,微笑起身:“我该走了。”
写字楼十八层外,高悬着私人心理诊所的招牌,詹知记下名字,上网一查,信息不多,只有零星的帖子在吐槽它高昂的收费。
段钰濡在看心理医生?
那张仿佛万年不变的模式化笑脸浮现脑海,詹知一阵恶寒,抖肩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切屏出去,又开始搜他的名字。
这人神秘得很,网上照片都找不到几张,更别提家世背景,心理健康与否。
一无所获啊。
詹知泄气,肩塌下去,两指捏着放大段钰濡的脸,是出席什幺活动的现场照,他在人群中,十指交叉放膝上,端坐,入了镜。
相关词条点进去,寥寥几句。
看了有无数遍了。
想起那天他似是而非的回答,项圈手铐之类的东西,詹知觉得,可能他精神真有点问题。
那不就更危险了?
还是跑吧。
主意在脑中敲定,女孩全神贯注盯着手机屏幕,没察觉天色越来越暗,大下午就积出深厚乌云,雷鸣般翻涌。
直到凉风灌入颈侧,冷得她打了一哆嗦。
詹知擡头,扭扭酸痛的脖子,骨头咔吧一响,左侧边儿,段钰濡手插兜,长身玉立在那儿,头微歪,眼白柔软成羔羊的毛。
不知道看了她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