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命契

1.

若说当初为创造桑楮,渊㜩把部分神力分离出体,倒不如说随着神力剥离的是部分的自己。

桑楮乐观、友善、平和,对一切事物保持勃勃好奇,却又秉持浅尝辄止的博爱,和当初的她别无二致。可惜那个充满干劲的自己,冲涤于混沌时代三万年漫长的洪流,如今什幺劲儿都不剩下了。

稳定——没错,大浪淘沙,只余“稳定”二字,经久不摧。

四根天柱撑起的新世界是“稳定”,四极神兽镇守的四方是“稳定”,从她体内而来的生命之力,经过尘世生灵的轮回,化成元魄再“涵泄”回她体内,也是“稳定”。于是天有天道,物有物道,兽有兽道,人有人道,稳定的四极驱散混沌的罪孽与驳乱,在恒常中继续前行了两万年。

没经历过混沌时代,不会明白她对“稳定”的追求,就像桑楮不懂劫由的独立强势和三足乌的冷静疏离,也不懂她为什幺不爱离开金阙去各地看看。不懂,不意味着对立或者讨厌,她喜欢桑楮的不懂,透过他的清透无瑕,遥慕过去的自己。

“那时的所有神兽,也拥有‘涵泄’之力吗?”桑楮突然问道。

渊㜩回答:“是的,都有。”

“即是说……魔物也都有?!”

“我们称其为‘魔’,只是出于立场不同,神兽和魔物获取力量的根源没有差别。”渊㜩道,“它们的力量也从我这儿来,只是它们都想自己‘涵’着力量,不愿交还给我。所以也可以说魔物都会‘涵泄’,却又只‘涵’不‘泄’。”

桑楮似懂非懂地点头,心道:“只‘涵’不‘泄’,岂不是像您一样?”渊㜩恰在此刻补充道:“就像我一样——但我还是会‘泄’的,我会泄给尘世的生灵,它们不会。”

“还是现在这般好,神兽只有我们四个,神女省事省心,我们也相处和谐,不会争斗。”桑楮以平和的结语中止了话题。

是啊,稳定的四极是时代最佳答案,若非如此,渊㜩也不会在金阙躺平两万多年。接下来的日子将可以预见地重复度过,左脚右脚跬步向前,以一串印迹连绵致远。

渊㜩早适应了平静,如今心中只想着池水舒适,何妨与桑楮就地试试。她舒展四肢,默默运气涵化力量,桑楮则来到身后帮她梳洗头发。身体相碰从偶然为之变作刻意停留,过了一会儿,干脆卸下伪装向一处揉去。

桑楮被她扯入水中时激起了巨大的水花,引得以鸟雀形态瞑目的神使都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俊秀的五官绽放于水面,浑似发叶托举的睡莲,渊㜩垂头向他嘴唇吻去,延续方才未尽兴的亲昵,任放大的五官占据视野。

谁知下一瞬,一股巨大的惊悸将她整个吞没,好像没由来地被冰冷巨浪袭击了头脸。不适感排山倒海又转瞬而逝,抛下她愕然立在原地。

心脏慌张地跳跃着,渊㜩将怀中的桑楮放开,在他疑惑的目光中望向北方。

“……怎幺?”

“好像出事了,”她判断道,“是劫由吗?”

——

2.

“神女如何得知?”

渊㜩没空回答他的疑问,欲火也被心悸之浪带走。她从池中站起,突来一阵暖风将身上水汽吹散,原本铺在蓬台上的衣服跟着飘来身旁,桑楮见了,也把自己的衣服匆匆穿好。

“巫衍冥一年都没消息,劫由刚去找他,就向我发来示警,一定出了什幺大事。”渊㜩擡手唤来神使,它随即扑棱翅膀地往东部去了,桑楮问道:“能出什幺事呢?”

能出什幺事呢?那可是劫由啊,融合百兽之力、战无不胜的劫由。如果他会出事,无异于让桑楮相信,西极天柱会先于其他三极倒下来。

“不知道,但这示警不一般,我恐怕得亲至北地看看。”

桑楮立即道:“我陪您去。”

渊㜩同意后,两人立即动身前往北地。临走前桑楮还迷茫地回望一眼金阙——他刚劝渊㜩出门未果,就遇上意外不得不走,到底该说命中注定,还是命有此劫呢?

去往北地的路上,渊㜩才对他讲明自己和劫由之间那不传六耳的“示警”渊源。

“是‘命契’,你们四个中,劫由和三足乌与我订有‘命契’。若遭遇杀身之祸,可以向我示警,无论多远,我都能感觉到。”

桑楮随即想通了缘由:“因为‘封魔之战’?”

渊㜩点头。

“那时我也不确定劫由能否战胜魔物,若他不测,及时告知我,我会早做准备,并让三足乌接替他完成使命。故而这命契从他刚出生时就订下了,劫由能力强大,不负所托,我从没收到示警……刚刚那是第一次。”

桑楮还想问,为何她能确定示警的是劫由而非三足乌,但他看到渊㜩凝重的面色时,还是将好奇心压制住了。

劫由与渊㜩的关系,有东君都不能及的亲密,毕竟曾并肩战斗,生死相依,默契势必非比寻常。

“但我猜测,劫由只是想给我提个醒,未必真有性命之忧,”渊㜩说出了一句令桑楮并不意外的感慨,“毕竟,那可是劫由啊。”

继承了渊㜩战斗之力的劫由,能压制西部巨兽死斗的劫由,曾经于冥海封印强大的魔神塜岩的劫由……

北地到底发生了什幺?一切疑团,都只有来到现场才能解开了。

——

3.

刚远远地看到北天之柱,桑楮就感觉周身围绕着令他不适的阴寒,说冷也不冷,只是从内而外,毛骨悚然。

渊㜩创造他时,大概只让他的根须适应了南部的潮湿与暑热,叶片沐浴在三足乌召唤的炽烈暖阳下,从未想过世上还有如北地一般阴冷的所在。

就连这里的太阳都雾蒙蒙的,隐在半透的纱云之后,高远而冷漠地注视凡间的生灵。

桑楮悄悄调起一层保温的鳞皮,将不适感压住,想到巫衍冥生长在这种地方,心中涌起一股迟来的同情。渊㜩倒是淡然,毕竟她在北地生活过许久,对于气候见惯不惊。

“巫衍冥做得不错,人类国度已经初具规模了。”她的口吻满是欣赏和赞叹,“太阳也比两万年前亮了许多。”

就这,还比两万年前更亮?那幺这些人类到了南地,岂不要被晒化了吗?

“为何太阳会更亮?”桑楮还是忍不住发问。

“北地上空笼罩着名为‘蒙昧’的迷障,当人类能更加清楚地看透所处的世界,头上的太阳就会更亮。”渊㜩答道,“巫衍冥司掌人间的知识、经验和道德,北地的太阳更亮,正是巫衍冥功绩的证明。”

好吧,那确实应该得到她的褒奖。

桑楮将鳞皮进一步收紧,在渊㜩的带领下奔驰于群山万壑与城池街衢,那些道路和住宅让她微微迟疑。

“这里从前都是山林,如今有些认不出了。”

这话刚刚说出,渊㜩眼睛便是一亮,唤桑楮跟上,往远处一座削平的山顶飞去。

这里用人间的说法,应该唤做“祭坛”。它有一个浑圆的基座,东端用贝壳和玉石围合成一轮太阳,西端则是烧熟的兽骨拼作的弯月,北方是萤石嵌刻的星辰点点,南部为赤土绘制的熊熊火舌。

祭坛的中间矗立着一方高台,高到山顶的树都不能遮挡视线,这仿佛是人间最接近天阙的地方,虽然在她们看来,仍旧渺小得可怜。

巫衍冥的住处就在祭坛旁,渊㜩指着那规模宛如宫殿的建筑群道:“这里就是‘初房’,人间的君主将巫衍冥视为最接近神明之人,尊重他、信赖他,是不分国别的共识。”

她们随即降落于此。

渊㜩对于初房熟悉得了如指掌,她与桑楮隐匿身形,没有惊动任何一位仆从,畅通无阻地到了巫衍冥平日占卜授课的殿堂——他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此地的,那会让渊㜩的警惕变成一场笑话。

可是他在。穿着一身巫师独有的斑斓布袍,头上戴着鹿角、雉尾和兽牙装饰的帽子。

他有所预感般猛然转头,看向宛如清风降临的她们。

“你们都出去吧,”巫衍冥年轻的声音与他的地位并不契合,周围人却都在侧耳聆听他的指令,“我有要事。”

人们恭敬拜别,随后各自退去。

渊㜩看上去有点不悦,快步走到巫衍冥身旁,依旧隐匿着身体。其实隐不隐身并没所谓,因为巫衍冥看不见她,换个更精确的说法——他早就盲了,看不见任何东西。

在确定他无恙的瞬间,桑楮的心就回归腹中,他靠近殿内燃烧的火种取暖,同时将身形恢复。

“神女和南君怎幺都来了?”巫衍冥迷茫发问。

“你怎幺回事?北极天柱快撑不住了,心里没数吗?”渊㜩冷冷责备道,“劫由现在在哪?”

“西君?”巫衍冥依旧迷茫着,“西君来北地了?”

“是啊,我派他来找你,你没见到他?”他的无恙似乎也印证劫由不会遇见太大麻烦,渊㜩不再像赶路时那般急躁了,转而问道,“你先解释一下吧,为何不来金阙?”

“北地事务繁忙,诸国战争不断,我实在走不开,本想过些时日就去见您的,”巫衍冥道,“天柱还能撑多久,我心中有数,我会在那之前赶到金阙。”

“你心中的‘数’就是忙,忙到我亲自过来找你,免得你跑一趟。”渊㜩将他凝视虚空的视线扳回到自己面前,细细端详一阵才道,“模样都瘦了,北地倒是维持得不错,姑且原谅你吧,当下有空吗?”

“神女有何贵干?”

还能是什幺“贵干”?桑楮旁听了都想摇头苦笑,果然渊㜩道:“自然是先与我‘涵泄’完毕,然后去找劫由。你的脑子莫非不转了?天柱还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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