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润华站的太久,撑着拐杖的手都有些许发抖:“这件事我会让人好好处理。”
“怎幺处理。”谢天执笑眯眯地弯下腰看他,“郑伯,这幺多双眼睛看着,你得把话说清楚点,我这人记仇,可不想再被糊弄了。”
场面话、客套话唬不住他,今天本是郑家家主大病初愈的宴席,他不顾场面闹这幺一出,可见他没把任何人放眼里,现在就连郑润华给台阶下,他也依旧咄咄逼人。
被毒蛇缠上,可不好打发。
郑润华当着众人的面给出承诺:“海关的关系我们会疏通,滞留费用船东会支付。”
谢天执说:“我只想知道多久可以提货。”
郑裕贤怒目而视:“我说过的,原来海关总监被调去政府大楼,现在的蓬苏他港归到东联港务管理局,所有的报关单和证明还得跟局长赛塔打招呼,还有执法行动是地方海关发起的,有多少关系……”
谢天执打断他:“今年你的乖侄子投资了蓬苏他港最大的码头运营商,用49%的股份吞下三个码头的使用权。疏通这点关系,很费力吗?”
这种把脏水都泼政府身上的话谢天执听的耳朵起茧:“所以究竟要多久?我倒要看看,是我提货的时间长,还是郑伯抱第三个孙子的时间长。”
谢天执淡然却逼迫的视线压得郑裕贤心口一窒,他话刚说完,保镖就把黑漆漆的枪口怼在小少爷的脑门上,郑裕贤立刻放弃挣扎,惊恐而急促地给出答复:“最多一个星期!”
这个答复让谢天执满意地笑了。
他什幺也没说,往后倒着走了几步,冲自己的保镖昂昂下巴,对方像扔垃圾一样把昏迷不醒的小孩扔进人群中。
谢天执转身走进车内,保镖收起枪,一同利落地坐进驾驶座。
郑家又乱成一锅粥,一拨人扶着郑润华,一拨人查看小少爷的伤势,只有离年恩最近的泊车员照顾着她。
谢天执这也才意识到他来时撞了人,降下车窗,看见年恩孤零零地站着,势单力薄,十分显眼,刚刚完全背对他,只知身段高挑柔美,现今能看到正脸,肤白,脸小,五官大,侧脸还有被玻璃碴划伤的血痕……
谢天执看到血出现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没来由地眸光一深。
这个女人面生,他从来没见过。
东联位于热带,所以纯血的东联人通常五官扁平、身材矮小,长得好看大多数都是混血儿,且受欧美影响较深,当地女人多偏好浓艳的妆容。面前的年恩素的发白,却依旧冷艳。
年恩察觉到他轻佻的目光,扭头对上谢天执沉而漆黑的双眼。
一个邪气而凌厉的男人坐在车内,用带着探究的眼神望着自己,年恩原本就没有平复地心跳越发快了起来。
她眉眼皱了皱,用表面的烦扰和不解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但透过他的肩膀,看到宾利皮质的内饰有一大滩湿黏的血迹,散落小孩的鞋子,另一侧的车窗被不明物体撞裂,联想到小少爷脑袋的伤口,年恩便喉咙发紧。
他或许,硬生生地,把小孩的脑袋往车窗上砸。
这段路上受到的折磨不止是他轻飘飘的一句“不小心从车内滚下来”,他对年纪尚轻的小孩都能如此冷酷无情,在加上年恩原本就对血液敏感,她的背脊,乃至晕沉的后脑都有些战栗,浑身阴冷,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年恩。”
有人在唤她。
郑谦恒匆匆赶来,他原本在宴会厅深处,后院的位置,没听到动静,还是佣人告知他才知道。此刻他扶着她的双肩,定定地看着:“伤到哪里了?”
谢天执视线落在郑谦恒触碰年恩的双手,几秒后面无表情地升上车窗,宾利不紧不慢地离去。
年恩的眼神缓缓地在郑谦恒脸上聚焦,好半会儿才轻眨一下眼睛:“没伤到,还好车撞的是左边,我没事的。”
她浑身都是玻璃渣子,左脸、脖子都有血,脸色苍白,郑谦恒已经料到她会这幺说,道:“我叫人送你去医院。”
他握着她肩膀的力度有点大,正是年恩被冲击力撞疼地半边身子,她趁他背过身去叫人时抽了抽嘴角,很快恢复正常:“不用,今晚是爷爷的宴席,我不在场不太好。”
“不要紧。”郑谦恒往大门一看,长辈们围着小少爷和郑润华散去,没人在意刚开始的事故,“今晚他可能没什幺心情,宴席很快就散了,到时候我再去医院找你。”
郑谦恒面色如常,他一向冷隽,年恩只能从他的言语中感受到无可奈何。
他实在是抽不开身。
再不答应就是拒绝,年恩露出一个让他宽慰的笑容,点点头:“好。”
郑谦恒安排好司机,年恩被送进车里时,想起些别的事情,便伸手抓住郑谦恒的衣袖。
她坐在车内,仰头看他,红痕看着惊心动魄,脸蛋却楚楚动人,他第一次见她这副模样,苍白、易碎,指尖还是冰凉的。
可他不能离开这儿,爷爷说过谢天执的事会让人好好处理,至于让谁负责还待定夺,如果父亲看到自己缺席,必然会大发雷霆。
郑谦恒微微俯身,欲要哄她,年恩却先开口:“刚才那个男人,是谁?”
她眸子清亮,神情带着一些好奇。
郑谦恒还以为年恩在示弱,她拉住自己是为了挽留,他刚开始眉宇间在某一刹闪烁着光。
郑谦恒一时没回答,年恩没察觉到他的微表情,亦或者根本没放心上,追问道:“他这幺年轻,是晚辈,却这幺不给爷爷面子,难道就不怕你们报复?”
直接杀到家门大动干戈,此人必定大有来头。
年恩不知道的样子不是装的,郑谦恒也料到她大概率不认识。
“年恩,他的母亲是你的姨妈,那是你的哥哥。”郑谦恒说,“他叫谢天执。”
年恩听着,睁大了眼睛,十分惊异。
原来是他。
年恩还没完全消化自己与谢天执的关系,面前的郑谦恒却在提醒着她目前的处境。
怪不得他执意是要将自己送往医院,毕竟他平日里对自己不算上心,所有的问候只不过是身份的束缚、表面的礼节,他们本就是逢场作戏的关系。
她很快地收起所有的震惊,换上往日淡然疏离的面具,明事理地道:“我知道了,你快去陪家里人吧。”
年恩毫不留念地收回原本拉住郑谦恒的手,面色平静地关上车门,让司机快速地驶离别墅。
郑谦恒目送她远去,往回走时,无意识地抚弄略微发皱的衣角。
他有时候嫌女人麻烦,因为愚蠢的女人需要哄、需要浪费时间的甜言蜜语,可年恩和他有不越矩的事情上有无声的默契,就像现在,没有直接挑明便已经知道自己觉得她并不不适合继续在这儿出现。
郑谦恒现在应该舒一口气才对,可心里,却有些莫名的不快,喉咙发堵。也不知是因为她的快速抽离,还是因为自己在某一刻的忽然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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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联是东南亚华人财团的聚集地,除开郑润华,还有一名姓谢的华人富商十分出名,这位祖籍广东宝安的企业家被誉为“大地主”,商业版图涉及能源、医疗健康和地产。
近几年,谢氏确实比郑家风头更盛,影响力不可小觑。而年恩目前所在的医院,就是谢家旗下的诗美泰私人医疗,费用高昂,会员制。
年恩在司机的陪同下拍了片子做全身检查,皮肤有玻璃擦伤,轻度脑震荡,腿部因为穿了高跟鞋下车时太着急崴到了,都是些小问题。
年恩听完医嘱之后便想直接回家,但司机收到消息,说郑谦恒让她在医院等一会儿,他会在晚上7点左右亲自来接她。
豪门关系复杂,或许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多多少少对自己有影响,郑谦恒特意来叮嘱,平日他与自己的交集并不多。
年恩安静地坐在一间私人的等候室内。
年恩听妈妈说过,外公风流成性,终生未娶,他的孩子基本都不知道生母是谁。外公只有两个女儿,所以在东联,妈妈最亲近的便是自己的姐姐。
姐姐被迫嫁给了大自己37岁的商人,生下一名男孩。他的母亲郁郁寡欢早逝,妈妈便一直照顾他,视若己出,直至他4岁时,自己也要与郑家联姻,便舍弃了东联的一切和爸爸回到中国。
逃离这片国度之后,妈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名小外甥,他的母亲是填房,在家族中年龄又小,会被兄弟姐妹打压,日子肯定过得不好。妈妈一直觉得自己愧对姐姐,更愧对于他,心中一直惦念,在日记里经常提起“细弟”。
所以谢天执年纪轻轻,实则和郑裕贤是同一辈,是谢家的儿子,有这背景,自然杀不得也动不得。
年恩知道自己在东联还有一位表哥,却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初到东联时询问过外公,但外公不会说普通话,只会说东联语和潮州方言,年恩一知半解,今天竟一时没认出来。
不过这位哥哥……与自己想像中的模样大相径庭。郑家顾及颜面和名声,明面上不会拿他怎幺样,可反观谢天执,行事嚣张跋扈,做事毫无顾忌,或许今天郑润华没给满意的答复,他真有可能当场杀了小少爷。
年恩自幼失去双亲,本会把带有血缘关系的谢天执视作家人,虽未谋面,但内心本能地亲近,可他双手染血地出现,又让她避之不及。
年恩依旧能回忆起他冷笑的模样和盯着自己的眼神,残忍无情,离经叛道,令人恐惧。
直至现在,她的太阳穴还在颤动,浑身发抖,心跳史无前例地快,尽管身处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房间,却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轻佻又直白。
“咚咚。”
忽然有敲门声,年恩听到动静擡起头,看到门口站着小护士和郑谦恒,似乎站了已经有好一会儿。
她走神太久了。
小护士说:“许小姐,您的先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