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周一上交作文时,同桌和我分享她自己这两天在家的趣事,她问我有没有把作文给爸爸妈妈看。我告诉她,我是留守儿童,家里只有姥姥和哥哥。

同桌愧疚地低声道歉,我摆摆手说没事。父母这两个位置在我的生命中,好像一直都是缺席的。我很想对许芝意说,我在姥姥家过得很好,很开心,我一点都不需要回去。可是许芝意从来没有给家里打过一通电话,寄过一封信,我也不可能主动给她打电话,自然没有办法和她分享我的喜悦,分享我现在的幸福生活。

说到底,我自己也琢磨不透幸福的生活到底是个怎幺幸福法。不过,我有会给我带零食的姥姥,还有会安慰我抱着我的哥哥,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初一的知识并不困难,我学得还行。第一次月考在十个月初,我发挥良好,成绩中规中矩。

我把试卷带回家,沈择遇还没放假。于是我走进他的房间,把试卷折好,夹在他那一叠书本里。希望他能有点眼力见儿。

我在初一这个学期收获了两个对我困扰颇深的烦恼。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容易想念沈择遇。

我记忆里空缺的那部分现在仿佛以种种怪异的心绪加倍翻涌回来。我有时候会把沈择遇的腰带从衣柜里拿出来,然后环在自己的腰间上比划,想象着沈择遇比自己宽了两圈的那截细白的腰部,衬衣夹在裤子里头,在看不见的后面会泛起一些皱褶,在他弯下腰的动作后又归于平整。

后来我察觉到自己这种行为不对劲,我把腰带放了回去,还特地塞进衣柜角落里。自此我没有见到沈择遇过使用这条腰带。它也许积了灰,也许变得陈旧,附着在上面的皮革开始掉色,在蒙尘的暗处像腐朽的古木躯干随着纤维层的分解断裂出现层层剥落,和本质的盘根错节终年埋在地底深处,不见天光。

被虚荣地爱慕着,也是一种烦恼。我在看到那封每天扔不掉的情书后,有点无奈。我这次决定物归原主,在今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堵在教室后门,把情书塞回许见阳的手中。

许见阳在没想方设法缠着我之前,给我的唯一印象就是一个在军训的时候装晕出过糗的男生,现在还多了一条,自恋而不自知的狗皮膏药。

许见阳笑嘻嘻地把手中那份情书收好,他个子比我高,弯腰凑上前问我:“你看了没?我写得怎幺样?”

我盯着他,往后退了一步,冷声说:“你再这样给我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会告诉班主任,你影响到了我的学习。”

许见阳耸了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也让我更加嫌恶了几分。

我不愿意在这种人身上浪费过多情绪,许见阳也不在意我的抗拒,反而和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嬉笑打闹着。我知道他并不是真正喜欢我,只是不想在他的朋友面前丢脸。

我转身就走了。

“哎阳哥,嫂子走了!”

“我靠,嫂子生气了好像,阳哥你快追啊!”

我在听见那这个调侃的称呼后,皱起眉,攥紧拳头。我这下真的生气了,气到浑身发抖。

在许见阳的踏步声临近后,扭过半身反手直接朝他的眼睛砸了一拳,那一拳秉足了我所有的力气。我在听见他一声痛苦的嚎叫后,心里头虽然很爽快,但又怕人追上来报复,脚下生了疾风似的一溜烟跑回了家。

*

这天是周五,沈择遇放假刚回到家,我从一开始的心虚,在看见我哥脸上明显的疲惫后转变成愧疚,像一团浓郁的黑烟,在沈择遇一言未发地错开我的肩膀后,抑塞着全身毛孔,漫散出化不开的沉闷。

沈择遇最近回家似乎都很累,他同时肩负着两担重任,既要学习也要顾家,他脸上经常表现出的从容淡定有时令我差点忘了,他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我哥的肩膀不是铁铸的,纵然是再强硬的筋骨,也被柔软的血肉包裹着,会像绸缎般不堪重负地塌陷下去。

我盯着沈择遇,看见他先是进了房间,再进了卫生间,最后又进了房间。没再出来过。

这个家原本就由轻浅的血缘筑成,它没有刻入骨髓的紧密纽带,却因于不同渴望从而相互取暖,交织成千丝万缕的稳定力量。可现在我越发地感到那股力量渐渐变得薄弱。

这令我感到困惑,并又无解。

我不知道该怎幺办才好。

我敲了敲沈择遇的房间门,没有人过来大开门,也没有人出声。他一定听得到,但没有回应,这是一种抗拒,所以我即使能推测出这道门肯定没有被锁上,我也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凭借一股固执的孩子气莽撞地闯入这间拒绝我的空间。我不能再把自己当作任性的小孩子,也不能欺骗自己去假装阻隔在他们之间的只有这道木门。

这道掉落漆皮的红木门,这道门面上留下斑驳黑印的破木门,这道用很轻的力道就能推开却迟迟静默在原地的旧木门。我把手收在后面,站在门前,站着有一会儿,然后悄声离开。

虽然它一直以自己的方式紧闭着,但总会有要打开的时候。那就是要吃晚饭,姥姥拎着两袋菜进门的时候。

翻炒出的菜香味让我走出来,厨房里头冒出火的滋滋声让沈择遇走出来,我坐在餐桌前,他进厨房搭把手。我们两个的位置面对面,我一定是头一回这幺安静地认真吃着饭。姥姥也是话不多的人,她只是问了几句学习上的事情以表关切,沈择遇有问必答,我能听出来他语气的兴致不高,虽然他平时说话也是这样淡得没有起伏,我也没有能听出人的音调变化多少分贝的能力,只是因为,他是我的哥哥,我承认过的,名义上的哥哥,我就一定会知道。

我本来和沈择遇控诉自己在学校的遭遇,更想夸耀我的完美反击。可是在我看见沈择遇垂落的眼睫和刻意别开脸的侧面轮廓后,千言万语就挤在喉咙里泛疼,让我觉得那些一箩筐的白痴一样的废话好像也没有意义要说出口,就像好不容易编织好的围巾却不是人家喜欢的模样,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一直是一糟杂乱的毛线团。

既然如此,那去只能重新再编一条了,我的人生字典里从来没有“放弃”两个字,我要编对方最喜欢的,最没有办法抗拒的。第二天就想通的我再次搬起小板凳,坐在紧闭的门前,静候着思考。

我哥或许是人生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他一大早打开门,我就扑进他的怀里。

他吓得往后退了半步,低下头,对上我的脸,我的视线,我弯着的眼睛,笑得没心没肺的我。

“哥哥,早上好。”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还没来得及去漱口,去喝水,就在这里等人。我解释:“哥哥,我没有开门,你自己开的,我是不是没有打扰你?”

我看到沈择遇紧拧的眉毛,我以为他生气了,忐忑地放开手,连忙又说:“哥哥别生气,我今天会帮你干活的,我不会让你回家那幺累的。”

沈择遇似乎有点意外,沉默着,有几秒没说话。我观察他不变的神情,又挤起眼睛笑了一下,接下来我听见他开口:“不用,你做你的作业,其他的你什幺也不用做。”

“啊?为什幺?”我下意识把手放在后面,拧在一起。这是我过于紧张的表现。

“对不起。”意料之中的道歉。

我不知道他为什幺要说这三个字,我只是想让他对我像以前那样。我以为是我错了,可是好像并不是。

沈择遇似乎映照出我的内心想法,像哥哥关爱妹妹般,动作自然而正常地摸了摸我的脑袋。可是这招对我已经不受用了,我变得贪婪,想要更多,却又说不出来想要什幺。

这令我感到无措,随即而来的是一阵羞恼,一阵豁出去也不被在意的羞恼。我挣开他的手掌,这好像让头发变得乱糟糟,但我也不想在意,跑回了房间,关上那扇视为隔阂的门。

像我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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