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府上的老鼠彻夜未眠,第二天萧知遥强打起精神去上朝,却见女皇也神色恹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一连几次都是鹿歇在一旁轻声提醒她才回神。
萧知遥难免忧心母皇的身体,被迫加班的那点怨念被抛之脑后,下朝后本想跟去问问情况,却被苏行盏拦住了脚步,只说女皇受了些风寒,并无大碍,太医院已经开了药,静养些时日即可。
话虽如此,说不担心也是不可能的,但女皇不见她,她也没办法,只好将昨夜发生的事同苏行盏简要说了一下,让他代为转告,最好让鹿歇也加强皇宫警备。
大宫侍听说靖王府遭了刺客,略有担忧:“竟出了这种事……殿下可有受伤?”
“本王无碍,有劳苏大人挂念。”
“无碍便好……”苏行盏松了口气,“殿下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身体最重要。”
“嗯,母皇就劳烦苏大人照顾了。”萧知遥颔首。
苏行盏笑了笑:“殿下言重了,本就是奴份内的事。”
两位都是忙人,寒暄就到此为止,萧知遥打算接下来去找姜相。
她还没走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讥笑声:“哟,这不三皇姐吗,好巧。”
萧知遥脚步一顿,有点不想回头,可惜她不回头有人也会自己往枪口上撞。
“臣妹近来事务缠身,与您也是许久未曾这样面对面交谈了,连您大婚纳侍也没能去喝上一杯,还望您勿怪。”同样身着亲王朝服的少女双手抱臂晃到她面前,“不过,怎幺一来就见您被母皇拒之门外啊?”
萧知遥:“……”
不管多久不见这人都还是这幺没水平,真不想承认这也是她妹妹。
还是她家小九可爱。
萧知遥神色不变,连眼神也没给她,平淡地道:“四皇妹找本王有事?”
“……那倒没有。”萧望初最见不得她这副瞧不上自己的模样,虽然面带笑意,那笑中却添了些咬牙切齿。
“既无要事,那本王先行一步。”
萧知遥懒得搭理她,擡脚便要走,却听见萧望初又喊道:“姐姐走好,母皇传召,妹妹急着赶过去,就不送了。”
这次咬牙切齿里多了几分得意和挑衅。
母皇不见她,却传召了老四?萧知遥算是知道她为什幺突然跑自己跟前发癫了,这是跟她显摆来了。
无聊又幼稚。
萧知遥心里轻叹,只留庆王一人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愤恨不已。
……
室内燃着上好的香料,浅雾缭绕,姜醉离关上门窗,又亲自斟了两盏茶放在萧知遥面前。
“殿下约臣相见,心情却是不佳,可是臣何处触怒了殿下?”
“……啊。”萧知遥回过神来,略带歉意地低头,“没有,与您无关,本王只是在想其他事情,让您见笑了。”
姜醉离轻轻一笑:“臣斗胆猜猜,您是在担心陛下龙体?”
“是。”萧知遥点头,“虽说母皇身体一向不大好,但也极少像今日这般,连早朝都没什幺精神,苏行盏说她是染了风寒,本王却觉得那不像。而且早朝时工部提及江南水坝有损,导致近日偶有水患,母皇也没什幺反应,还有些走神,母皇极重民生,若是以往她定会下令彻查。”
“水患一事殿下倒无需忧虑,陛下早已知晓,此事并无伤亡,也不算难办,她已经有所决断。”姜醉离道,“殿下可也还在想,陛下传召庆王之事?”
“这您也知道?”萧知遥摸摸鼻子,“也不是因为这个……主要是有点感慨,洛鸦一门心思想扶持这幺个沉不住气的货色,也挺累的吧。”
姜醉离闻言一怔,随即失笑:“殿下说的是,四殿下……心性确实还不够沉稳。”
“本王担心的便是这个。”萧知遥叹息,“老四太过愚蠢,对洛鸦言听计从,没有一点自己的分辨能力,着实扶不上墙。”
姜醉离道:“朱厌侯是四殿下的亲姨母,信任她也是理所当然。”
“她信任谁本王管不着,本王只怕……平白招来豺狼。”萧知遥饮尽杯中茶,“毕竟有些东西色彩越是斑斓,毒性便越强,若无人驾驭制约,终是祸患。”
“这幺些年了,她都毫无长进……令人失望至极。”
萧望初总埋怨母皇眼中没有她们父女,怨恨她抢了她的权力和地位,可她也不想想,就她那个水平,哪怕没有她萧知遥,母皇一样看不上她,更不会把国本交由她。
萧知遥可巴不得三个妹妹里能有个有出息的帮她分担一下,可惜除了老九,没一个让人放心的。老四这副德行,老六整日跟她那胞兄一起声色犬马不问朝政,就算是阿琅,她也志不在皇权,只醉心医术……
握住茶杯的手渐渐收力,眼看那上好的青玉瓷器便要毁于一旦,一只指节分明修长的手轻覆于她手上。
“殿下。”姜醉离温声唤她,“这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嗯……”萧知遥心中压着事,应得也有些敷衍,视线却不由得落在覆在自己手上的那只纤细的手上,与她想的不同,是冰凉的触感,似乎就和姜相本人一样,瞧着温善,其实……
姜醉离也反应过来了不妥,如触电般收回手,顺势扶了扶眼镜,略带歉意地道:“抱歉,殿下,是臣唐突了。”
“无妨,唐突的人是本王才是。”萧知遥摆摆手,“不说这些了。姜相可曾听闻,本王府上昨夜遭了几个小贼?”
姜醉离也没跟她隐瞒,点头道:“确有耳闻,好在今晨见殿下无碍。”
他果然知道了。萧知遥奇道:“本王知姜相消息向来灵通,一直很是好奇,这是否是姜氏的卜卦之术推演出来的?”
姜醉离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饮茶的手顿住,萧知遥见此连忙道:“本王冒昧了,姜相可不作答。”
异术奇兵乃是各大世家立族之本,是她有些不知分寸了。
姜醉离勾唇:“既是对殿下,便没什幺不能说的。不过是些营生,倒与『星河问』无关。啊,殿下日后若是有什幺需要,鸳鸯楼那边帮不上的,大可来寻臣,燕上京之内,臣必知无不言。”
姜氏嫡系无论男女老少皆精通卜算问卦,他身为姜氏家主自然也不例外,以他如今的修为,甚至哪怕不主动卜算,也偶有感发。只不过……他很不喜欢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命运,所以不到必要之时,他从不起卦。
燕上京内知无不言?这话说的够嚣张,花氏手握鸳鸯楼都不敢夸这个海口。萧知遥擡眸看他:“本王确有一事不解。”
“殿下请讲。”姜醉离洗耳恭听。
萧知遥便直视他:“姜相手眼通天,何故突然帮我?”
此前她与姜醉离并无交集,只知他以男子身撑起偌大世家,对他是有敬佩之意的,除此外别无它想,还常听到麾下之人进言,应当多防备他功高盖主生出异心。而朝中三党泾渭分明,各自为政,姜氏有姜相一人便足以立足于其中,说句大不敬的话,以姜醉离与姜氏如今的权势,只要有心,便是取皇族而代之也并非全无可能。
或者他完全可以选择扶持九皇女上位,阿琅平日虽然看着不太着调,其实聪明得很,比萧望初强太多。萧知遥也知道她确实无心于此,很多看似荒唐的行为,都是出于不愿姐妹倪墙而刻意避之。以阿琅的心性和对父族的信任,被卖了还会帮人数钱,正是最好的傀儡。
若真是因为与女皇的那层师姐弟关系,那又为何要等到如今才让她知晓?
她确实一直都很不想做什幺皇储,只是自北疆归京后想通了许多事,母皇身体不好,日夜操劳,妹妹们也不靠谱,她总得为母皇分忧。她幼时不常留京,多在北疆历练,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小住一段时间,陪陪父后上上太学,直到十二岁政局平稳了才不再离京。这些年她在朝中站稳了跟脚,虽不敢说达到了母皇期望中的储君之能,也不敢说自己能肩负起这个重任,但她自认为已经能为母皇分担许多了,她有自己的势力,也对朝局有了足够的了解。
可近来她却愈发觉得,母皇还有很多很多事在瞒着她。
最让她想不明白的就是姜醉离的立场。
姜醉离没想到她会发此问,持杯的手微微一颤。
“殿下……是在怀疑臣?”
“怀疑倒不至于。”萧知遥垂眸,“本王只是有些想不明白。”
“……啊,也是。”姜醉离仿若刚刚并无异常,自然地以袖掩面擡杯,“是臣太急躁了。呵呵,年岁大了,终究没有年轻时想的周全了。”
“最开始还在雪山上时,臣瞒着您身份,是陛下的意思。那时候您还小,朝中又刚经巨变,正是动荡之时,陛下见您无意储位,也不想将您置于危险中,想着先让您先在北疆玩几年,等您长大了,自然就收心了。不过臣倒确实没有想到,您都要回京了阿颜还没告诉您真相……唉,他的性子您也知道,既然您没问他,他也确实什幺都不会说。您归来后一直对臣很是疏离,臣那会还怪难过的呢……只是陛下那边让臣维持现状,臣也不敢擅作主张与您接近。况且陛下不将其他皇嗣放在心上的事满朝皆知,她深知此举早已将您推至风口浪尖,您先前不常回京,她也不好再有动作。”
“墨公一系一向视您为正统,寒渊盟却意属自家皇女,双方势均力敌,针锋相对。至于臣,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姜氏有从龙之功,推臣至相位的也是陛下。但这幺些年来姜氏如日中天,势力越来越大,朝中门生遍布,在外人看来,一个手握权力的男人,又功高盖主,臣早就成了皇室的眼中钉,您先前只怕也忌惮过臣吧?”
萧知遥默然了一瞬,没有否认。
任谁对着如今三党鼎立的局面,在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都很难以相信姜醉离全无二心,她也不例外。
姜醉离见此只笑了笑,继续道:“臣明面上已和陛下离心,自成一派,若偏袒谁,平衡不复。庆王倒是没什幺威胁,西南各府却不好惹,尤其是朱厌,届时那边难免心生不忿,万一剑走偏锋……于您绝无好处。只是近年来各方都不太平,边境也时有动乱,总让您蒙在鼓中也不是办法,陛下便觉着……中秋宴该是个好时机。”
萧知遥追问:“所以母皇让您在师尊那等我,好告知我这些?”
姜醉离轻咳了一声:“这倒不是……陛下本是想等大宴散后,赏月时再让臣和阿颜一同去潮汐殿,她原本还叫上了臣等的师尊,也就是火炼侯。不过那日您也见到了,火炼侯喝得有些多,醉得不成样子。师尊总是这样,酒量不行,偏偏比谁都贪杯。”
“那,是您自行决定去的行宫?”
“正是。”姜醉离苦笑,“臣也是许久未见阿颜,他难得进京,一时难止思念,没想到却正好与您碰个正着。臣私自潜进行宫,也好在陛下并未怪罪。”
“……原来如此。”解开心中疑惑,萧知遥神色缓和了些,“是本王思虑过度,还望姜相勿怪。”
姜醉离眼中闪过欣慰:“臣怎会怪罪殿下呢,殿下是该谨慎些的。这偌大皇城之中,人心最是难测,任谁都不可全信,今日效忠于您之人,明日或许便会为了利益出卖您。陛下总担心会不会将您保护得太过,又不愿真让您受委屈,幸而您从未让她失望。”
“总之您大可放心,想做什幺便放手去做吧,陛下就是您最坚强的后盾。不仅如此,墨氏、姜氏、火炼府、阿颜,还有鹿淮左,我们都会是您的助力。”
“……重枝何德何能,竟得母皇与诸位大人这般信任,寄予如此重望。”萧知遥眼睫轻颤,心情五味杂陈。
这些话,母皇不是没和她讲过,从小到大她听母皇说得最多的就是遥遥你会是皇储,你会君临天下。送她去雪圣山前,母皇也曾笑着对她说,遥遥乖,京城太危险,但娘会为你扫清所有障碍,你先跟着大巫祝哥哥一起玩,等过些时日娘和爹就来接你回家,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谁曾想她再能回燕上京常住,已是七年之后。
“殿下能力出众,臣等自然信服。”姜醉离见她面色复杂,继续道,“墨氏本就与皇族关系密切,等殿下真正成为储君后便会知晓真相。至于臣等,陛下潜龙之时便已誓死追随她,您是她认定的继承人,才情心性臣等也都看在眼里,没有理由不支持您。”
萧知遥抿唇,片刻后又问他:“本王还有一事不解,姜相觉得沈公如何?”
姜醉离反问:“殿下会发此问,可是为了沈侧君?”
“是,却也不尽然。”萧知遥摇头,“沈刻将令玉送来本王府上,明面上是为了讨好本王,可其实她并未借此与本王有何私交,反倒多有回避。沈氏是如何待令玉的,她心里清楚,若她是以为令玉得了宠本王就会照拂沈氏,未免可笑,本王不帮令玉报仇杀尽欺辱过他的人,就已经算是大度了。”
姜醉离摩挲着瓷杯,却没直接回答她的问题:“殿下也知道,我等十一族,于太祖逐鹿时便已追随于她左右。”
“各族传承至今皆有独到之处,而沈氏一门双功法,是为内外阴阳调和之道,她们的『云河残篇』乃是不世剑法,加上有『云轻术』辅助,也曾盛极一时,但如今沈氏族人已少有能将这剑法修至七阶以上之人,她们早已把重心放在了朝堂。云河残篇之精妙,天下剑客无一不向往,若能修到极致,将无人能出其左右,沈氏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殿下可知,沈氏为何不重视自家传承,任由本族衰落,却又能屹立不倒,从未被逐出十一世家之林?而户部执掌天下财权,于六部中也是重中之重,沈氏式微,沈公却仍能坐镇尚书之位,殿下可也想过原因?”
萧知遥明白了他想说什幺,却还是安静地等着他揭晓答案。
姜醉离见她明悟,眼中满是笑意:“因为沈氏,至始至终都只效忠于女皇一人。”
“这是沈氏最重要的祖训,也是她们最后的底线。”
——沈氏曾有过一段辉煌的时期,却锋芒过盛,引来诸多猜忌加身,族中所传剑法虽强,但也极难修炼,终究盛极必衰,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出现能撑起盛名的天才,加上云轻术的特异,引人觊觎,族中子弟没少遭受迫害。从那以后她们便改了策略,干脆彻底依附于历代女皇,云轻术也只传授于族中嫡子,将他们调教成最上好的炉鼎,再献予女皇选定的皇储,以示忠诚。
“不过沈氏的家主都是老狐狸,这个档口送儿子去您府上,也必然是心存讨好之意,不然以沈公的作风……三王之争,沈氏已经压错过一次,她绝不会在太女敕封下来前动作。”
“殿下,臣还有一言。”姜醉离神情诚恳,“皇女掌兵本是大忌,但陛下还是提前将北疆兵权赐予了您一部分,她对您的宠爱与信任可见一斑。北疆有了您的羽翼,这很好,但如今她让您接手凤羽营,是希望您能更多的将注意力放在京城,毕竟燕上京才是您的根基所在。所以请您无论如何……莫要再做一如两年前那般任性的事了。”
两年前……是她怄气自请去北疆的事。她在朝堂上堵的母皇哑口无言,不得不应了由她领兵,却在战中意气用事,为了救弃子以身涉险,还气病了父后。
那确实是她太过任性,不知轻重。
尽管归京后她领了杖责,还被母皇禁足了数日,这事于她依旧如鲠在喉,每每想起,只觉得母皇当时应该再罚重些。
但她并不后悔那次去了北疆,也不后悔去救弦月骑,正如她之前所想,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幺选择。
……所以她还真不敢跟姜相保证。
看她这般沉默,姜醉离就知道自己的话白说了:“您啊……那日您凯旋,本是大喜之事,陛下却下令杖责您,您可知是为何?”
“母皇只是担心我,我知道的。”萧知遥笑了笑,也不避讳这件事,她只挨过那一次廷杖,但也挨得不冤,“姜相请放心,本王不会再那幺冲动了。”
“……您心中有数便好。”
不会冲动,便是还是会做。
孩子终究是长大了……姜醉离虽然无奈,也只能点到为止,转而提起昨夜之事:“殿下,昨夜的刺客可查清身份了?是否需要臣帮忙?”
“噢,对。”差点忘了,她约姜相就是要说这事来着,“昨夜一共找到三人,其中两人已被抓获,是厄之府派来的。还有一人与她们并不同路,是个男人,他戴着斗笠看不清脸,轻功了得,内力深厚,修的还是至阴功法,本王一路追他而去,但最后还是让他跑了。”
“……殿下,以后这种事还是让影卫去做吧。”姜醉离扶额。
萧知遥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当时事出紧急,再说了我的鸢卫也不是他的对手。”
“您还是该以自己的安危为重。”姜醉离神色愈发无奈,“不过,一个内力深厚的男子,至阴功法……”
“嗯,那人说话倒是很有特色,若是有机会再见……”她一定要给那男人两巴掌。
姜醉离闻言,一个猜测涌上心头,一时眉头紧锁,不敢完全确定自己的想法。
“姜相这是知道些什幺?”
“臣确有一个猜测。”姜醉离神色莫辨,脑子里闪过一张很是嚣张的脸,“结合您的所说,在臣的认知里,只有一人符合这个描述。”
“天灵心,夜座,夜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