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一个人坐在餐桌上夹菜,吃得六神无主。

过了“冰山小姐”这一关,我才想起和女朋友下午的口角。那时我心不在焉,怕有没有被妈妈撞见,竟没被女友的话恶心到。

女朋友告诉我,她班上有个人在追他。

他叫李猛。

李猛人高马大,痞帅多金,在学校是一号人物。关键还是他多金。人成绩不行,高中三年吊儿郎当,奈何家有背景,前途保障,不要内卷。

这人还刚巧是我的仇敌,你说这情节俗不俗套?我和他本就结过梁子,干过一架。但请允许我放到后面再讲。

这个小县城里,每所学校都有不良势力,黑色传说比比皆是,抽烟喝酒不算啥,打架斗殴只是敲门砖。

作为仅仅早个恋的三好学生,我和那个世界没有交集。

作为我对头的李猛,同样非不良,只是玩世不恭罢了。

但他有个过人之处,就是混混都喜欢他。

他财大气粗,据说拍他马屁的小弟,都被领着去隔壁的大市里花天酒地。

现在呢,女朋友说这个人追她。他明明晓得她有男朋友,就是我。假如现实是一部小说,我是主角,李猛是反派,那恐怕连小学生都要评烂俗。

最了解你的不仅是朋友,也能是仇敌。

我了解李猛,晓得他对上学的年轻姑娘不感兴趣。

如果女朋友说的是真话,那他无非是在恶心我,如果是假话,那就是女朋友在恶心我。

我怀疑是后者,姑娘看我一整个下午心不在焉,可能想拿话激我,看我会不会嫉妒。

她就爱干这事。

行,我嫉妒,说明我在乎,然后呢?

你满意了,代价是我开心不起来了。

现实真差劲。仍是高中生的我沧桑地叹气。总有一个人要恶心你一下。

“吃个饭还叹气,”妈妈的声音,“哪个菜不合口味了?”

刘璐从书房出来,儿子的烦闷被她看在眼里。我见她看我,就摆回一副上完补习班后清闲的样子。

“没有,”我吊儿郎当,“就是排骨咸了点。”

“我酱油放多了,”她挠了挠头,“嘴挺刁。”

儿子摆出一切太平的脸,告诉你无要紧事,但可能晚了。妈妈看着我,张开口,结果又没说啥。

我觉着这小妇人是想说点啥的,奈何不善言辞,就作罢了。

她热裤的裤脚很短,一双细腿光溜溜的,白得反光。这双大白腿没动,我发现她还在看我,就低下头,自顾自吃饭。

刘璐长了一张吸睛的脸。她睫毛修长,高鼻梁,白皮肤,常有人问我妈是不是有东欧人的血统,幸亏看见我平平的长相,误会才消了。

可惜,这个面容精致的小妇人,没有魔鬼身材陪衬,只有一副瘦小的骨架。

冬天一到,大棉袄往她身上一裹,“妈妈”就成了“妹妹”。

她算有点胸,翘臀是真的,腿不长也是真的。

但是,就她这个体格,腿脚骨肉均匀,一切又恰到好处。

这双大白腿总算动了。她一只脚扭了个方向,人背着我走了。

“您哪去?”我随意问。

“洗澡。”刘璐的大拖鞋踩在地上叭叭响。厕所里有个桶,一双跑步鞋泡在水里。我看她下午一定外出了,满鞋子泥。

“下雨你还跑步?”我看她走进浴室。

“这算啥,你补习班不也照上呢?”浴室门啪得关上了。

我呆了半天。她语气总这么寡淡,我有时也搞不清她是随口一句,还是在阴阳怪气。

这就是我们母子俩的生活了。

刘璐是个冷性子的妈妈,我是个有点秘密的儿子,她训我训得紧,但也有宽松的地方。

至于爸爸,张亮平,我不想谈他。

现在,你们对我妈总算有了解。你们觉着这个冰山小姐,有没有一反常态的时候?有没有人能让她眉开眼笑,让她热情洋溢?

有的。有一个例外。

几年前的事了,我记忆犹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外公,他老人家第一次来小县城拜访我们。

刘璐第一次展现百般热情,第一次让我不安,母子俩第一次正经吵架,还大打出手。

外公拒绝了张亮平接送,手拖一包,慢悠悠走来我家。他火车大清晨就到了,来敲家门的时候,已经中午。

敲门声刚响,妈妈就从高脚凳上蹦下来,大拖鞋踩的脚步声急促,我在房间里都能听到。

“张平,”她那时唤我的名字,“张平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她兴奋的大嗓门儿让我惊讶。而且,我长到十几岁,还是第一次见过外公。各种陌生的感觉在我心里交织,我紧张地走出房间。

老人家面前,刘璐嘘寒问暖,活泼的像小女孩。她嘴里喊他“爹爹”。可能是我生长的小地方没人这么叫,她对父辈的称谓我觉着陌生。

小妇人“爹爹”“爹爹”的叫着,听上去很甜腻。

我不知所措。

这个自我记事起就“面瘫”的“冰山小姐”,脸上的霜原来能消融,冷冷的语调原来能热情像火,她那平静的眼睛原来也能充满亢奋。

刘璐的笑容灿烂,刺得我心里痒痒的。

你可能要问了,妈妈孝顺自己父亲,有啥好奇怪的?

就是再五花八门的个性,孝敬长辈来也晓得收敛,不正是成年人该做的,恰好说明她是个好女儿,这我也能有意见?

是啦我承认,那时我还不够懂事,确实有意见。我当时只觉着发堵,连自己的意见是什么都想不懂。

可能是刘璐没这样对我笑过吧?我晓得这样对比不应该,但父亲和儿子同样是家人,她干嘛不对我热情?我害怕这小妇人不爱我。

当时我贼头贼脑的,还去偷看张亮平,看他反应。

他气定神闲地给外公提包,全然不会有我的心思。

但是仔细一想,妈妈的冰山深处真藏有热情,爸爸怎么说也比儿子熟悉。

外公全程没有瞧张亮平一眼。他上来就和孙子套近乎,问我这个小县城哪里好玩,下午想去逛逛。我不懂事,敷衍了几句,没有陪同的念头。

中午家里吃饭。

我问外婆怎么不来,外公跟我哈哈笑。

我年纪小,但不傻,发现气氛不对。

刘璐转移了话题。

“冰山小姐”很少带头说话,她能打开话题,那就是不寻常的。

老人家对张亮平不理不睬,我也能发现。

吃过饭,我回了房间,对外面父友女恭、女婿缄默的餐桌没有兴趣。

小妇人叫“爹爹”的声音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我打开电脑,带上耳麦,但就是装装样子,根本没有玩的兴致。

结果,我头上的耳麦还被人一把摘了。

我转头,看见妈妈已经闯进了我房间,怒看着我,一点没有她平日冷静平淡的样子。

“还打游戏,还打游戏?你也不看看场合?外公大老远过来,你不陪陪老人家,你还……”

“你别拽耳机!”我晓得自己不占理,只能拿耳机说事,“你这样会搞坏的!”

刘璐一把将这耳机摔在地上,耳麦得折了。

“我就是摔了它又怎样?”她音量压不住了,我怀疑屋外的家人都能听见,“我能给你买一个,也能给你摔一个!”

“你以后给我买我也不会要了!”

我那时真有胆儿,第一次对抗这尊凶神,虽然少了底气,但也敢指着她鼻子说话了,“有你陪你爹爹不就够了吗?”

小妇人眼光一阵诧异,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以后你想玩我也不会给你买。”她冷下来,脸色恢复寡淡,又变回了“冰山小姐”。

在我记忆中,爸爸没管过我,但他打人,妈妈严厉像虎,但她不动手。

那是我第一次挨刘璐的打。真打。我头也不回跑了,想离开房间。我也不晓得我去哪,就是不想和她呆一个屋里。

“你上哪儿去?”妈妈手又抓上了我的脑袋,用力揪住我头发,“出了这扇门,你啥气都给我咽下去,听到没?”

“你放手!”我掰头上那只手,她揪得我眼泪水直冒。“我是你儿子!不是让你使唤的……”

“你是他孙子!”刘璐克制自己的怒火,“外公这么多年过来看你,张平,你能不能懂点事!”

她手上戴着结婚戒指,那戒指卡住我的头发。我真的很痛。

后来我还是服了。虽然我没答应妈妈,但茶余饭后,我邀请外公去县里走走。

老人家人好,虽然老态龙钟,但特意挑了远路,径过一所网吧。

他给了我点儿钱,要我去网吧玩,还说不会和我妈讲。

我懂老人家的心思,愧疚了,坚持陪他闲逛。

我对外公没有任何意见。

我只是受不了妈妈的态度。

和老人相处了一下午,我心情早开朗起来。

但晚上回到家,刘璐几声“爹爹”的甜音,还是让我恶心。

当晚洗过澡,我独自坐在阳台上,低头给耳麦打胶带,不晓得管不管用,至少样子不太难看。

刘璐也没睡,来了阳台。我没抬头,晓得是她。

“还能用吗?”她寡淡地问。

“总得试试。”我也寡淡地答。

刘璐没走,站了一会儿,又坐到我身边。风呜呜吹。

她一如往常的坐姿,盘着腿,倒是记得脱了鞋。她赤裸着脚压在腿下,朝向我,脚尖能蹭到我裤腿。我故意不看她。她也不说话,看我修耳机。

这小妇人像猫一样。你亲近她,她可能对你伸出利爪,等人出乎意料时,她又贴在你身旁,安静地看你。

我晓得那晚她想说点啥。刘璐老是这样,想说点啥,又没说成。可能是不善言辞的锅,但她对外公的热情,让我相信她也是会说话的。

可能是不擅为人母吧?今天的我会这么猜。因为母子俩后来经历太多,我不会再质疑她的爱。

可惜那时我不懂。

我绑好耳麦,站起来拍屁股的灰,刘璐也站起来。

我进了客厅,她也进客厅,我走回到房间,她回了自己卧室。

我不说一句话,她也就不说话。

那时张亮平还住在家里,她轻手关门,怕吵到床上的男人。

我想就算是我不懂事的时候,我也是爱这小妇人的,但也正因为不懂事,那场母子争吵,让我心生别扭的恨意。

她揪我头发时,我心里想着“我恨你”。她孝顺,那时我也晓得,但我希望她也能对我热情,但她只晓得揪我脑袋。臭女人!儿子在心里咒骂。

后来很长时间,每次刘璐对我凶煞,我就学会在心里骂她,发泄心情。直到有一天,发泄方式都变了,变得让人难以启齿。

我不得不谈谈我爸爸,张亮平。

张亮平大刘璐十岁,据说妈妈大学的时候,爸爸是她老师,带过她一段时间。

两个年纪相差不小的人,共同语言不多,就算在我这儿子眼里,他们相处上的和睦也别扭。

我见过其他同学的爸妈,也听过寻常的爱情故事。父母在我眼中的“别扭”,倒也不是说矛盾,而是他们的相处。

爸妈并没有跨越年龄的爱情,夫妻俩的观念不太一样。

从我懂事开始,我能感觉到他们想法上的差异。

逐渐,我发现一家三口,我是一代人,妈妈是一代人,爸爸又是一代人。

三代人架起一个古怪又和睦的家庭。你别说,外公到访以前,我还没见爸妈吵过架。

但大旱已久,不代表永世无雨,世事无常,总要下一场的。

妈妈在外公前的热情,让我感到一种嫉妒。那爸爸呢?他就没有过这种小心思?非也。有其父必有其子,逆向推导,也是一种方法。

张亮平也是有嫉妒心的。可惜,他的嫉妒不是对外公,是对我的。一天傍晚,我才发现。

那天我起夜,摸黑去厕所。走出房间,我听见客厅远处有动静,来自另一边的卧室。

爸妈的房间里,传出异响,像是拍击,又像震动。

和许多撞见大人性生活的小孩一样,我家大人也犯了喜闻乐见的错误:十年五年一年三百六十天,总有一天他们忘记关门。

那房门虚掩着,诱惑年轻的看客。

我凑到他们卧室门前,心口乱撞。我往里巴望,不忘告诉自己,我只是在好奇什么声音,好奇两人是否安好。

其实我对男女房事早已门清儿,但还没有把爸爸妈妈代入想过,所以我故意装作纯洁,好安抚自己的罪恶感。

卧室里乌漆麻黑。一双翘在空中的腿,我看见这个。

床震得厉害。家里的床垫很旧,嘎吱作响,我听见的噪音就是它。

好,谜题解开了,好奇心也满足了,我该去厕所解手,然后回去睡了。

但我没动。我眼睛忘了眨,口干舌燥。卧室里,女人的脚趾扣紧了,在空中晃动。嘎吱嘎吱,床垫在呻吟。

“你说,”男人粗重呼吸,“你现在更爱我,还是爱儿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这活春宫里的对话,还能扯上我。我也没想到,爸爸在私底下问这种问题。

一时间,我慌了。说实在的,夫妻鱼水之欢,说点情趣话又怎么了?但我就是慌了,像是害怕啥,害怕听下去。

这和外公来时一样。我已经撞见爸妈的秘密,我不想再看见他们之中,有谁又是让我陌生的人,说我陌生的话。尤其是她。

那双赤裸的脚,突然从空中放了下去。

“你提他做什么?”小妇人沙哑的声音。

她收起双腿,不再配合男人,卧室里窸窸窣窣的。我啥也看不见了。

“我,”爸爸语气尴尬,“我就开个玩笑……”

“拿儿子开这种玩笑,你恶不恶心?”刘璐冷冷地说,“精虫上脑了,啥话都说啊?”

卧室内安静了,嘈杂的噪声都消失了。

“我就说了,怎么了吧?”

张亮平也恼了,“他是我在你肚里种的子儿,怎么就不能提他?”

啪!刘璐一巴掌扇在男人脸上。“你让我觉着恶心。”

“我忍你很久了,刘璐!很久!很久了!”

张亮平想放低声音,但不太成功,“当初我就不该听你吵着闹着要生!自从你把张平弄出来,你他妈就再也没正眼瞧过老子!”

这话听得我心里嗡嗡的。其实我早该发现的,总有家人会让你陌生,总有人会让你失望。但这回不是妈妈,是爸爸。

刘璐的呼吸重起来。她可能是真怒了,我只在她当初揪我头发的时候,听过这么沉重的吐息。

“你是我女人,不是他……”话没说完,张亮平被一脚踢出被子,人仰马翻,差点摔下床。

“你要不听听自己刚刚说的话。”

妈妈从床上坐起身,“张平是你儿子!”她拿被子裹住自己,因裸体而畏寒。

但我能看出她瘦小的体型。

她披头散发,乱毛竖起,像一只高度戒备的母猫。

“以前舞蹈团的领导对我动手动脚,我把他揍得自己饭碗都不保了,也不见你吱两声,”她很恶心,“你却拿你亲儿子开涮?”

爸爸歪歪扭扭地滚下床,在地上乱摸着,捡了一团线圈,扔了,然后又摸了一个蓝色纸盒在手里。

这个老男人支支吾吾的,一幅神智不清的样子。

刘璐冷冰冰看他,“你最好是喝醉了。”

张亮平突然暴起,飞扑上床,压在小妇人身上。

两人扭打在一起,床铺上黑影在翻滚,混乱不堪。

爸爸在叫,妈妈也在叫。

原来她也是会叫的。

她几次把男人踢下床,又被他扑上来。

那个被我视作“父亲”的男人赤裸下身,阳具坚挺立着,胀得发红。张亮平像一头野蛮的野兽,我是第一次恶心他。

我站在门口,紧紧看着爸妈争斗,不晓得该不该插手。

卧室里一片混乱,爸妈扭打在一起。就算我不是起夜,他们现在的动静,也够把我吵醒了。

就在我抬手,准备敲他们房门,但争斗结束了。

我听不见爸爸的怒叫,也听不见妈妈的怒叫了,刚刚的争吵像一场梦。混乱走向平息。我伸出去的手,没敲下去。

嘎吱,嘎吱,嘎吱。床铺在规律地呻吟,像我来时那样。

张亮平坐直了,我只看见他的上身。他腰部抽动着,也不晓得在抽动什么。

从爸爸问出那个问题,到妈妈恼羞成怒,我转向一种庆幸。

我想我一定是被那小妇人的态度打动了,虽然对她而言我不在场,但她也会维护儿子。

但现在呢,我又该做什么反应?我也不晓得了。

爸妈争斗要是继续,我一定会打断。

但争斗没有继续下去。

作为儿子,我反而没了资格去叨扰。

我失望了。

我才发现自己是有私心的。

被偏袒在先的人是我,我又怎能不偏袒她呢?

张亮平手里各抓起一只脚踝,举起两只裸足,不同于早先,那双脚的脚趾不再紧扣,而是放松地并着,像是被谁抽走了灵魂。

我看着那两只赤裸的脚,足弓弯弯的,被男人举在手中,像高举战利品,宣告战场上的胜利。

败者发出了呻吟,嗓音是我熟悉的沙哑,又黏糊,像是积了许多唾液。

裤子凉飕飕的。我低下头,自己裆部撑起一顶帐篷。我这才想起自己大半夜出来,是为了上厕所。

裤子已经湿了。

我掏了一把,发现不是尿。

我抹去手里的黏浊,不去想是啥刺激了本能。

我只是厌恶畜生一样的自己。

同时,嘎吱嘎吱的震动让我不得安宁。

男人撅起嘴,俯下身找寻什么,卧室里一团黑。逐渐,里头传出一阵啧啧的水声,像是谁在吸吮着谁,又像是我神经被碾碎的湿音。

我听不懂了,远离了卧室门。

第二天,那个雪白的小妇人,照旧盘起腿,端坐在书房里。她没看书,没看窗外,只是坐着。我太晓得她现在是哪种心情。她在愤怒。

张亮平提包出门了,他一声不吭,大门哐得关上。

回过头来看,自那天起,爸妈的关系就没再好过。

夜战是真的。刘璐的厌恶是真的。她心生对张亮平的鄙视,也是真的。

可惜当时我站在门外,不明真相。我被性盖住了眼,我对妈妈失望,男人的野蛮,竟成了我贬低她的理由。

这就是爸妈的第一次裂痕,紧随其后的,是这场家庭的剧变。

张亮平的所作所为,彻底摧毁了夫妻关系。

但这是更后面的闹剧了,请容我先暂时按下,讲完母子俩的故事。

那天一早,张亮平出门后,我就站在书房外,悄悄看着小妇人。她盘着腿,不晓得在想啥。明明是爸妈吵架,我有一点庆幸。

张亮平不算太好的人,作为他儿子,我早有感觉。

当年,爸爸妈妈怎么相识、又是怎么结婚的,我了解得很少。十七年来,两人都不太描述。但不要小瞧儿子,我也能从只言片语里,猜个大概。

刘璐认识张亮平的时候,是小他十岁的学生。

她怀孕时,大学没有毕业,两人还没有结婚。

这就是我从妈妈那里听来的故事。

每当小孩天真地问起,她都含糊略过,不想回想年轻时的幼稚。

这个时间的小孩早熟,我早猜出父母过去的性质。

男人搞大了女学生的肚子,直到怀孕,才靠结婚收了场。

大学没开除他,这说明了一切,他顺利地往上爬,爬进了医疗所,爬到了今天的所长。

我不想把亲爹想成恶人,但他玩了女人,还吸她的血。

妈妈还在舞蹈团拼搏时,家庭的经济全靠她撑着。

爸爸早期没有收益,房子是她家的积蓄。

“当初我就不该听你吵着闹着要生!”张亮平夜战的叫嚣让人头疼。他爱过她吗?这是个猥琐的问题。他爱过我吗?我都不敢想。

难怪外公不理睬张亮平,外婆怕至今都有心结。

这个男人本是女儿的老师,竟干出那事。

老人家十几年才来看孙子,恐怕当初都无法接受这个家庭的存在。

那天,等张亮平离开家,我站到刘璐身后,想对她说点啥。我不晓得她对张亮平是怎么想的,我只晓得他触碰了她的底线。

原来冰山小姐不说原谅,就不会原谅谁。

书房里坐着的小妇人,性子寡淡,骨子里硬的很。

我像是又了解了妈妈一点。

她很生气吧?

我望着她瘦小的背影,心中有点恍惚。

刘璐盘了松散的发髻,乱毛垂在脖子上。她颈部长了一个小包,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哪儿都有蚊子。我挠了挠她脖子上的包,表示我在身后。

小妇人一激灵,缩起脖子,转头来看我。

“不准吓人。”她声音很凶。

我冷汗直冒。我也不晓得怎么搞的,一大早轻飘飘的,完全忘了老母猫心情不好,我还敢招惹她老人家。

“你开不开心?”我乱问。

“干嘛问?”

我也不晓得,我就是想说点话。我不是这个“冰山小姐”,就算没想到措辞,哪怕逻辑不通,也非要说点啥。

“你当初把我生下来,”我问,“开不开心?”

“不开心。”妈妈面无表情。

一如即往的冷,不愧是她。我嘿嘿笑,连连后退,心想离这尊凶神远点,等她心情好点再问候她。

刘璐不再看我,继续盘着腿。但可能是因为我,她也意识到自己在发呆,就把书捧了起来,找点事做。

“你。”沙哑的声音。

我刚要离开,刘璐又把我叫住,对我勾起嘴,“早饭在锅里。”她笑了。我点点头,走到客厅才反应过来。

我想我是搞不懂这小妇人的。我不懂她的开心,也不懂她的难受,更不懂她寡淡的声音背后,藏着啥心思。

所幸我只是她儿子,又不是别的人,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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