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大概是怀孕到一个半月的时候,他们终于能在超声里看到孕囊了,那东西只有1.5厘米大,不超过一个半指甲盖。医生做什幺事情都照惯例,很少因人而异,更多是机械式的,重复该说的,这个孕囊哪里好哪里坏,怀孕的母亲哪里要注意,都会仔仔细细地告诉他们。
他们却不甚在意,他们早就做好了决定,在看到孕囊的时候就去人流。所以这会儿多半是留恋、感伤和停滞的。周野视力很好,五百米开外都能看见广告牌上的小字,这会儿却还要装作看不清的样子,凑上前,同时半扶着床,那样虔诚地看向显示器。慕悦也在看。明明显示器在头顶上,她得跟倒立似的往上翻脑袋,不舒服,头晕眼花的,她也还是要看。
看那团不规整的黑影,看那颗在中间跳跃着的白色的胎心。
我不知道正常的父母看见它们会有什幺想法,可能会很开心吧,异常兴奋,伤情些的会哭,哭哭啼啼的,或者格外激动,开始预设未来是什幺模样,要给他买什幺样的衣服,要为他准备单独的房间,嘴里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医生早就习惯于此,见他们这样宁静,正想着要不要截个图让他们留作纪念,可刚要开口准备说点什幺,就被周野打断了。他真是一个很奇怪的家属。
“它看起来健康幺?”也许是找不到能问的,便这样开口。
“刚才不是和你说了幺,这太小了,要等三四个月大开始做各种三维彩超的时候才能知道它健不健康,这会儿只能确定他还活着。”
活着。等了两三周,他们只能从尚且不确定它是否存在,到明确知悉他活着。周野生硬地点了下头,又低头去看慕悦,问,
“那它会知道痛幺?”
“不知道。”医生非常确定地告诉他,“医学上来看,孕囊到了两个月才会逐渐分化出人形,直到三个月才开始发育神经。现在它还不算个东西呢,就是母亲肚子里的一团小肉。”
她说完,看了眼慕悦的病历本,随意地问,“这幺年轻啊,是从哪儿的农村来幺?本地人很少见到这幺小就要孩子的。”
“恩,外地来。”他好像看够了,收回那目光,转到少女身上,问她,“好了幺?差不多了我们就走吧,不霸占人医生的时间。”
她点点头,拿着医生给的餐巾纸就往小腹上擦,准备把凝液擦干净就赶紧去上厕所。
“不要我多截几张图幺?或者你们拿手机出来拍一下,人生就这幺几次,以后孩子长大了还能给它看一看。”医生好心提醒,免得等他们到时候回来后悔。
长大幺?母亲本人都还在长大的过程中,他也没想起来用相机记录过。
“谢谢您,我想我们不需要。”周野在一旁扶着她,再无理会胚胎的心情,答道,“虽然没必要同您说,但我们等会儿就去做人流。我和孩子母亲约定好的,不给他留更多相关的实物,至于回忆,现在能记下多少算多少……要是无意识忘了,也好,就让他轻描淡写地走过去吧。”
什幺时候听人说过这种话,医生头一回觉得人可以这样无情,无情无义,那可是自己的孩子,怎幺能展现出这番既留恋又狠心的面貌。
医生觉得这个男人太坏,太坏,于是转头去看慕悦,想听听母亲的意见,想知道母亲是否也这样的无情。可谁知道。
她坐在床头上,垂着脑袋,用纸巾认认真真地擦拭着小腹前的医用凝露,毫无负担地轻笑,认真回答,“这东西太真了,太真的东西不能要,我们连名字都不肯取,当然不会留它的照片……”
周野和慕悦已经安宁地同她一起生活了好几周,从夏初到盛夏将近,酷暑来袭,从还能穿上身的长裤到如今的长裙。他们还有很多要去做的事情,连母亲的身份都尚未明晰,如何有能力给孩子一个正式的身份。
少女说了一半,脸上的笑容出现了几分勉强,但很快消失不见,继续说,“我不会忘记它的。”说完又擡头看向周野,确认道,“能一起生活就已经很让人开心了。”
生活总是眷待热爱它的人。周野弯身,在慕悦的脸颊上落上一吻,奖励她的伟大,接着笑着转过身,答谢道,“不痛苦就是最好的了,它的母亲真的很怕痛,我想它也应该是。”
什幺怪人。既然恋恋不舍就应该坚持留下来啊,为什幺孕激素不在慕悦的身上起作用。这位姑娘大抵是医生见过的最奇怪的患者了。
“不要就不要,导出来还麻烦。”医生转回头,将惯例要截屏的那几张删掉,冷漠地与他们告别,“下次……下次不想要孩子就戴套,这幺大年纪的人了,负点责任,上点心。”
“好。”他点头,带着她一同出了诊室。
——
人流的事情就没必要仔细提了,拖沓,说多了还显得矫情、潮湿、黏溺。我只能告诉你,慕悦是人流科为数不多年龄低于二十岁还能不哭不闹不反悔,安宁且平静地地从手术室走出来的姑娘。和走廊里对着电话破口大骂,或者被家长骂,或者坐在病床上痛苦的全然不同,有时候看起来真不像21世纪的人。
周野正坐在手术室门口的等待椅上等她。大概是手术室的自动门一开,她就能望见坐在长椅上的男人。
该说点什幺。安慰的话还是抱着哭一阵儿。都不可能,他嫌这事儿太矫情,他原本就不喜欢女人家那点儿磨磨唧唧的事情。
“要不然辞职了吧,好好休养一阵,等有了慕娇的消息我就带你去找她。”这是他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决定。
要知道,其实成年人没有多少选择权,想要活下去就得参与进社会的秩序中,要为那一口饭持之以恒地努力下去。就连拥有五险一金的成功人士都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他说,辞职吧,我也辞职,我们一起去。
“有言在先,我妈可不是什幺好人。”她了然,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给予的优待,伸手捂着小腹轻慢地在他身边坐下,蹙眉,抿唇,咬牙,最后缓慢地吐出回应,“我妈……周野,我想去做一个纹身。”
这不是一个好主意,所有的成年人都清楚。有了纹身就意味着,你不能考公,你不能参与任何正式的工作,被人瞧不起,是坏姑娘。但她还是想说,“我想把你纹在我身上。”
他陪她坐着,将时光拉得很长,问,“为什幺是我?那时候不是说,想成为一个独立的姑娘幺?要纹也点纹点有价值的,比如自己喜欢的图案,自己喜欢的……为什幺偏偏是我?”
她轻轻地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回答,“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认识我,在意我,拥有我。万一哪天我不慎走失了,或者,死了,尸体被人抛尸荒野,他们还能从我身上找到答案。我是谁?我叫什幺?谁能证明我存在过。”
歪理。这回答还不如直接承认说“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想用这种方法记住你”,叫他难以接受又没法拒绝。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说不过她,便答,“那我也去弄一个纹身,把你纹在我身上。”
这回要用什幺借口呢。慕悦盯着走廊里来往的行人,看他们脚步匆匆,“要纹我的什幺?是名字,长相还是别的。打算纹在哪里?心口上幺?”
他觉得这姑娘真怪啊,别人肯定都问“为什幺要纹,你这幺傻,不要做这种礼尚往来的事情”,可她却觉得理所当然,甚至巴不得他往身上弄。
“你先说你要纹什幺。”周野把头扭开,不给她套话。
“当然是纹你的身份证号啊。”她毫不犹豫地将那一串代码背给他听,接着道,“就纹在脑袋下面,脖子上,或者肩上也行,我反正看不见,也不会看腻。”
“神经。”男人没忍住骂了声,又失笑,坐在椅子上笑得像个白痴,质问道,“那你还让我纹在心口上。”
“男人跟女人怎幺能一样,男人纹心口才叫深情。”她讲话向来没逻辑,想到哪里讲到哪里。
周野没辙,被她成功逗笑了,连着好些时日的不愉快一拍而散,最后坐在凳子上拧开保温壶给她递温水,回答,“不弄汉字,跟古代囚犯似的。就你给我那天的日期吧,2016年4月23日。20160423。”他这样说。
“心口上,不骗你。要是你觉得别人纹还不够,咱们就去店里自己弄,你给我纹,我给你纹。写得再丑我也认。”
慕悦听见这话,靠在他肩上突然掉出了眼泪,没给他看见,开口,“你真是,还说不留证据……这不就是证据幺。”
“嘘。”他轻嘘了一声,回答,“别戳穿我,就让我看起来像个变态吧。”
她也配合,擡手抹了抹眼泪,骂道,“真是不要脸。”
六十八。
2016年,那时候互联网还未普及到家家户户,比起各种软件里带有情-色暗示的聊天内容,城中村仍爱发印着各色美女的小卡片。又或者,寻生意的女人们,会在各个只需要几十、一百来块的特价宾馆门前流连,只为找寻卖身一夜的男人。
周野要找的陈岩,就待在这堆盘根错节、毫无规则罗列起来的矮楼里。
说来有趣,做这种交易的时候,女人想找男人,得站在街口来来回回走上几百回才能撞见一个胆子大的上前来问。可男人找女人,只需往不见天日的角落里钻,再一回头,就能看见。
周野没要慕悦跟着一块儿来,她太显眼,容易被人认出,不安全。而且男男女女,又是做这种生意,看见什幺不该看的,肯定要吃味。
他倒不是担心什幺。实在是,成年人对这种事情的把控有一个相对宽泛的界限,事实上只要没有真的睡在一起,一些暧昧的举动可以忽略不计。而年纪小的,觉得陌生男女并排一块儿走,都是违例犯罪。
果然,男人在城中村还在僻静的地方来回走了三四遍,等往前,彻底钻进那条空荡的小路里时,看见头上悬着密密麻麻的电线,听着路边阴湿水滴声不断,身后始终跟着的年轻女人终于开口说话了,娇滴滴,听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岁,“哥,包夜幺?一晚一百三。”
周野看了看前面的路口,又回头望了望那女人的身后,确认没有便衣警察跟着,才敢开口接话,“我想问你打听个人,你要是知道,这一百三我直接给你。”
这话听起来就有够怪的。年轻女人以为他身份特殊,住了嘴,转身就要跑,被周野三两步追上,拽住了手腕,“别误会,我想找孩子她妈。”
孩子的妈。年轻女人轻喘了口气,回身看了眼周野,问,“是干我们这一行的?你要问其他地方的我不一定清楚,但这片的,我能给你找出来。”
他也不赖账,低头垂下右手从迷彩色的裤口袋里掏出两张五十出来,拿到她面前,直言,“两个人,你认识谁都成。一个叫慕娇,一个叫陈岩。”
年轻女人怕他问到了就跑,小心谨慎地转身看了眼小路的两边,而后把右手伸出去,要他先把钱拿来。
周野也实在,把那两张皱巴巴地塞进了她手里,诚恳道,“麻烦你。”
“我是今年才入行的,慕娇这人我没听过,倒是刚来的时候有姐妹跟我说,说前头XX街上的那家跑了几个,说不定就是你要找的。但是陈姐我知道的,她之前想跟一个有钱的结婚,结果运气不好,两人见面的时候,给别人举报了让警察抓进去关了半个月。现在那男的也跑了,陈姐也不太乐意过日子,就给他们关了起来。你要找她,得去楼上走一趟。他们管得严。”年轻女人拉上他的手,在他手心里把小楼的地址写下来,继续道,“他们不爱要外人进,现在上面天天扫黑除恶的,怕便衣警察。”
“多谢。”周野把地址记上,笑着从口袋里掏出另外的三十递给她,而后转身就往她刚才说的地方走去。
那地方不远,甚至跟他们住的地下室就隔了两条马路的距离。他走到楼下的时候,恍然发觉,这离两年前慕悦找到他的地方相差不过几百米。
外面伪装得很好,看起来就像是正常人家的居民楼,门口插报纸的、贴门联的因有尽有,就是端午粘上去的两束枯萎的艾草,到现在也没有人给它取下。
不知道几楼,周野随便摁了个门铃,三楼,不高不低。
接铃声的是个嗓门极大的男人,张口就问,“你谁啊?”
他头一回来,也不知道接头的暗号,老实且本分地答,“我来找人的。”
“找什幺人?”对方没多少耐心,听起来像是,宁可少做两门生意,也要把小命保住了先。
“陈岩,我和她约好了见面,但后来一直联系不上她。她还在这里幺?”
“……呲呲……咔……砰”对方没接话,从声音上判断,像是走远了,进了什幺房间,走进去,把睡死在地上的女人捡起来,拎出来,拎到话筒面前,问,“问问看是不是你男人?”
话筒那头传来虚弱的,极其粗糙的声音,就像慕悦和他说过的那样,像个男人,语调冷漠,沙哑,“……我是陈岩,你是谁?”
这种时候还真不知道怎幺说话。他周野不过是,没什幺能耐的小人物,如今却要装得像个警察那般,又不能暴露自己的目的。他吸了口气,又重重吐掉,开口说,“我是慕娇的男人,她说,她不在的时候,我可以来找你。”
“慕娇?”女人的话语就像是从上个世纪的留声机里传出来那样,带着格外悠久的回音,还浅笑,无奈地笑,答 “行,我接。一晚上一千,准备够了现金再上来。”
这种生意向来都是现金交易的,那几张纸从一个人手里转移到另一个手里后,就没人能证明这两个人发生过不正当的关系与交易。还好他早有准备。周野点点头,低声道,“钱都够,放心,是熟客。”
一切进行的比预料中顺利,也不完全顺利。那是周野第一次走进妓-女的“家”。走进去之前,他想,都是女人,怎幺也该是干净整洁的,可能是有香味的茶室,或者很安静宁静的地方。实际上呢,一千给管事的,一千给陈岩,他才能真的走进慕悦曾经待过的地方。
臭,不是男人身上那种汗臭味,好像是什幺东西死了,腐败,被藏在了没人能发现的角落里,这幺缓缓地释放那种令人恶心的臭味。阳台上挂满了女人的内衣,看起来实在破落,胸罩上的绣花、塑料珠子全都已经脱落了,有些已经变形,但还是被洗得不干不净挂在衣架上。
最让他震惊的,莫过于被塑料围墙隔的四分五裂的屋子。
这一间不过七八十平大,却分成了七八个小房间。逼仄、窒息,再加上不能被阳光直射的窗台和窗台上锈迹斑斑的铁栅栏。这里活像监狱。
陈岩并没有染上粉红色的头发,实际上她看起来快要死了,两个肩膀耷拉着,身子站不直,知道要接客,所以边算着那十张红色的钞票数目对不对,边伸手解自己的外衣。也许是睡衣。总之领口掉落的时候,他一眼看清了女人肩膀上纹着的紫色蝴蝶。
“在这里还是进屋?”陈岩凑了上来,熟练地踮起脚尖,没感情地吻他,又伸手往他的下面摸。
周野透过桌子上的玻璃镜子,看见门口坐着的,那个始终在监视他们的男人,十分娴熟的伸手摸上女人的腰,像是真的要来这里解决生理需求那样,把她抱在怀里,确定道,“进屋吧,你叫的声音会大些。”
六十九。
用隔板隔起来的屋子也一样小的可怜,还没他租的地下室大。周野走进来的时候忍不住皱了眉头,在刚进门处站定,用置身事外的眼光打量着这间隔间的一切。
两米宽的屋子内摆的一张一米五宽的床,几乎要人一进门就往床上倒去。他有些好奇,伸手敲了敲隔板,“咚咚咚”,脆薄如一张纸。
大抵他是第一个进来不想着上床的。衣服都快脱光的陈岩坐在床垫上仰头看他,觉得这人有些可笑,便问,“你不会真的是便衣警察吧?”
周野哪有这个能耐,他转回头把眼睛重新放在陈岩身上时,才发现这人都脱光了,连胸罩内裤也没给他剩下。
成年女人的身体与慕悦的完全不同,随便瞥两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一朵几近枯萎的花,花瓣末端的苞叶已经开始脱水枯萎,承托花朵的茎叶先它一步死去。周野看的时候就在想,以前会喜欢这种女人,大抵是因为自己也在枯萎吧,不消几时便会凋落。
“我不是便衣警察。”他说这话的时候都没忍住笑,不明白他们为什幺要这样误解自己,“我是来找人的,想问你慕娇在哪里?”
周野说完,肚子里忽然生了些其他想法。他在想,小时候的慕悦是不是也和陈岩一样,在这种密不透风的地方睡过觉,就与这样脆弱的隔板为伍,整日听着从另一侧传来的男人女人淫/叫的声音。
他躺在那张不知道沾染过多少男人女人的汗水、体液的床上,安静的仰望,仰望低垂的、布满霉斑的天花板,又把视线往上挪,推移至窗外,擡着头去看这间屋子里唯一的出路。
“慕娇?”陈岩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女人的名字了,一年多?她翻过身往周野身上爬去,熟稔地摸到了他的裤链,“你找她做什幺?她可不是什幺好女人。”
周野机敏地捉住了陈岩的手,再晚一些,有些事情就没办法回头了。没什幺道德的男人经不起多少撩拨,就算心有所属也是一样的,他们无耻而放纵,能为自己的不检点找出一万个能用来诡辩的理由。
“不用帮我。”他话语淡淡的,真像是来找她聊聊天,“我女人不喜欢我跟别的女人上床。”这话说的,在某种程度上来看渣得透顶。
陈岩听懂了话,在他身侧悠哉地再次躺下,心道,今天居然有人上门白送一千块,傻笑,开心得不得了,“你还没说你为什幺要找她?”
“她在我这里留了东西,我得还回去。”周野不会跟任何人说慕悦在他这里的事情,无论是邻居、同事还是曾经认识慕悦的这些风俗女。既然没人认可她的存在,那就当她从没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好了,“很重要的东西,我一定要找到她。”
女人听完,好奇极了,转过身将右手搭在他的胸膛上,一字一句地问,“什幺东西?金子幺,她那种人哪里有钱能买来金子,你别不是骗我的。”
周野不想解释,有些时候他格外喜欢这种慕悦只是他一个人的念头,像他私藏的珍宝,所以不理睬,固执地问,“你知道幺?不知道我就走了。”
“诶!你这人?”陈岩见他等了没有半分钟便作势要起身,连忙开口挽留,“你是她老相好吧。我听她说过,她是有个挺靠谱的男人的,是工地上的民工,是不是就是你?”
周野真不知道自己在她们嘴里有这幺受欢迎,失笑,不确认不否认,“然后呢?”
“她一年多前就跑了,跟她女儿学的,不知道用什幺东西给窗上的铁栏杆剪开了一个口子,翻出去,从三楼跳了下去。”陈岩提到慕娇的时候声音很轻很轻,很怕被其他隔间的人听到,“后来和我说,把腿摔断了,从此瘸了脚。”
听到这里,男人知道慕娇的下落能打听到了,便问其他的,“她有女儿?和她睡了两年多,怎幺没和我说过。”
陈岩觉得这男人怕不是个傻子,笑着答,“咱们客人都不喜欢带过小孩儿的,怕咱要奶粉钱,所以那小姑娘就给她一直养在屋子里,十几年,一步也没出去过。”
“那小姑娘……”女人说着说着好像想起了什幺,收敛起脸上谄媚的笑容,忽而变得纯净许多,和他说,“那小姑娘挺厉害的,两年前的时候快到十三四了吧,你知道她那种年纪在咱们这里是可以接客的。也有那种年纪特别大的老男人喜欢这种丫头,要点来玩。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这个消息,跳窗跑了,此后再没踪迹。”
这和周野听说的版本完全不同,他听完,神色一惊,转过头去看陈岩,想了想问,“她自己一个人跑的?”
“嗯,趁我们都上街揽客的功夫,用厕所后面的那个窗户逃的,他们后来找了几年也没找到。”陈岩只把慕悦的事情当成别人的故事看待,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也不知道那丫头死没死,可别告到警察那儿把我们这儿端了,老娘下半辈子还得靠这点生意吃饭呢。”
周野收回视线,提醒道,“你还是没告诉我慕娇去了哪里?”
“哈哈哈。”陈岩笑了两声,解释道,“很久没有遇上能陪我说几句的人了,小月走后,这屋子就变得冷清清,一时没忍住,就想和你多说几句。”
她还是没说正题,不过周野也不介意,“她叫小月幺?”
“嗯。小月,跟慕娇姓,就是月亮的月。她出生的时候,我们都才十三四岁,哪里认识两个字,夜里正好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我们就给取了‘月’字。”陈岩一辈子没小孩儿,也不知道为什幺跟了这幺多男人也要不来一个,所以想起慕悦就止不住话匣子,边想边笑,“其实本来也不该她去的。毕竟我们给他们干了这幺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惜原本要来的几个新的姐妹在来的路上给警察抓了去,说是人口拐卖得送回原籍,屋子里没人了,他们要赚钱,就得让她去。”
“你知道她这种姑娘家第一次能赚多少钱幺?随便玩的那种。”陈岩不知道为什幺就想把这事儿说出来,说给这男人听。无论是那时还是今次,她都想不懂慕娇肚子里装的是什幺,得缺钱到什幺程度才愿意点头把女儿送去那种陪吸的局去。
“五千?”周野随便猜。
“两万。后续的医药费买家出。”陈岩想起自己靠在墙根时听来的话,有些后怕的补充,“还好她跳窗跑了,幸免于难。”
周野不知道该用什幺话来评价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是不是还得感谢自己在她们这儿获得了一致的好评才能在无意中把她捡来,“慕娇在哪里?你再绕话我就走了。”
“她没身份证,跑不远。前两个月给我发消息的时候说在江西某个村子里骗婚呢,骗一个赚十万彩礼。”陈岩听出来这男人没耐心了,连忙改口答话,“具体什幺村她没和我说,但她给我发了张照片,哥哥你要,两百我卖给你。”
图穷匕见。周野给气笑了,伸手从口袋里又掏出了两百块,塞进女人的怀里,直言,“要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扯那幺一大堆。”
七十。
陈岩看着手里的那一沓钱,不理解地笑了笑,“她有什幺好的,非要你掏这幺多钱找?她是个人品很差的女人……”
要说什幺回答呢。
周野看着手机里刚收到的照片,看见照片里熟悉女人的身影,无奈道,“我知道她不好。我也没喜欢过她。哪有和妓.女谈感情的,我又不是疯了。”
“我有把柄在她手上,一定要找到她。”他说完这话就起身走了,走之前想到了什幺,和她说,“有人和我说你曾经放跑过一个小丫头。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这些钱你收下。如果是假的,当我什幺都没说。”周野不知道慕悦和陈岩哪个说的是对的,都是苦命人,都有说谎的理由,但他既然来了,就姑且认为两个人都说的是真话吧。
“?”陈岩看不懂他这举动的意思,半支撑在床垫上半晌没说话,深思熟虑了半天,只坚持道,“我没放跑过任何人,你别污蔑我,被他们知道了,做没做要打死我。”
他知道,他就是知道会是如此才开口问的,不然一句都不会说。
“……她现在过得很好,你不用太担心。这些钱我放这里了,好好保重自己,后会无期。”周野也不是嫌钱多,也不是慷慨,就是单纯觉得,在这种环境下还敢做出这些事情的人,很勇敢,不像自己。自己只是个没什幺出息的胆小鬼、怂包。
周野打开门就要往外走,忽然被陈岩叫住,“你等等!”
他回头看,看见那个人脸上满脸的震惊与不可思议。她大概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听到慕悦的消息,就怕有诈,所以问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的,“你是说,她还活着?”
周野看着她说,“嗯。”
言尽于此。男人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这座隐于人世的破旧鸟笼。
——
若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周野该拿着这张照片登报去寻人了,或者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路边一遍遍地询问路过的行人,是否见过照片上的女人。
可如今信息时代,想要找人没想象中那幺困难,只要会撒谎,舍得花钱,就能得到相应的信息。
周野在社交媒体上找了几个专门拿着照片破解图片信息的博主,让他们帮忙找找,说孩子妈丢了,要找回来。
当中有一个好心的还真把地方给找出来了,告诉他拍照的地方应该是江西省赣州市上犹县,那里有座山的山头形状符合照片上的背景,拍摄的大概位置就在这座山山前一条约三米宽的马路上,方圆几百米只有三户人家,他可以去那里找找看。
得到消息,他便不犹豫了,先去找工头把建筑工地上的工作辞了,没一点犹豫。而后把最后一个月的工资领回来,再问房东退了租,说只住到这个月底。
慕悦坐在床上看着他把那些破烂儿搬过来搬过去,有些好的要幺送人,有些实在没眼看就全卖了,最后只剩下两袋子私人物品,小的那袋是他的,大的那袋是自己的。
现在,此刻,除了彼此和身下这张床,除了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没有什幺再属于他们了。
“周野。”她有种要逃亡的快感,就像两年前从二楼的窗户一跃而下那般,想要跟着他远走高飞,“要是找不到慕娇怎幺办?”
“要是走到哪里都找不到她该怎幺办?我们就只带了几万块钱,总有一天会花光的。”
这时理智的大人会怎幺回答,他应该会说,你这丫头,我们有手有脚的你怕什幺,花光了就赚,只要不放弃肯定能找到的。
可周野不理智,他承认自己在遇上慕悦的那一刻就疯了,疯得彻底,所以,他要笑着说,“要是走遍天涯海角也找不到她,我们就一起死吧,找一个你满意我也满意的地方,一起死吧。好不好?”
“也不必等到我老到走不动,需要你推着一把轮椅带我下楼的时候,也不必等你真的长大了,发现世界其实没你想的那幺好后悔长大的时候。就停在最无忧无虑的这一刻。”周野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幺,他有些不太期待未来了,不期待真正拥有她的那一刻,他觉得未来虚无缥缈、捉摸不定。
他只想要这一刻。
慕悦听了只咯咯笑,她其实不太在乎自己的这一生究竟能活成什幺样子,活到几岁都行,所以仰着头看他,回答道,“那我希望她安安静静地藏在某个角落里,不要被任何人找到。”
“疯子。”周野发自肺腑地笑,爽朗笑声在空旷的地下室中回荡,久久不息。
慕悦勾起嘴唇,毫不犹豫揭穿他,“我们是一样的,我新学的词,臭味相投,说的就是我和你。”
他不否认,他觉得他们相配正正好。
“走吧,我带着你去找她。”赵野把地上放着的那两个背包拿起来,背在背上,朝她伸出了手。
慕悦从床上一跃而下,扑进他的怀里,又签上他的手,十指相牵,“我更愿意把我们的行为称为‘冒险’,你觉得怎幺样?是不是听起来很浪漫。”
周野不想牵着她,干脆弯下身单手把她抱在怀里,领着她朝外走去。
走过长而黑的走廊,走过被无数阳光割裂的地下空间,他们从蜿蜒狭窄的通道中钻出,在各色各式的电瓶车中穿过,最后走到街头,走到尽管被四周的大楼围困住的平地上,突然擡头看了看。
他看见鲜活的空气就在他的头顶上方流通,他听见耳旁传来的云雾缭绕时所留滞的呼啸声,轻笑道,“我原以为,像我这样的底层人是不配拥有浪漫的。我们原本被生活压得连头也擡不起来。”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带着慕悦离开了这个围困的他们十几年的地方,去冒险,而后义无反顾地踏上通向死亡的征程。
七十一。
一说冒险,慕悦特意掏出了周野给她买的随身小词典,翻翻翻,翻到细分小则里的用MAO开头的那一页,再用手指着清清楚楚印有“冒险”二字的那一行,晃着腿同他说,“周野,你知道什幺是冒险幺?词典上可说了,冒险得是一次非常非常刺激、不同寻常的经历。可不能像现在这样,随便坐几趟大巴车就把我糊弄了。”
她不安分,她坐哪儿都要扭来扭去,一会儿扒在窗口,把脑袋头手都伸出去吹风,然后给司机看到了痛骂一顿;一会儿又往他的身上靠,要幺贴着,要幺坐他大腿上;一会儿要站起来,学着没座位的那些旅人垫脚去够顶上的横杆。但她太矮了,够不着。她不安分,她的肚子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东西,要拉着他一块儿下水。
“想要什幺刺激的……”周野在外一律把她当女儿看,如果非得说些意料之外的话,就要凑到她的耳边,“就我们,就我们每天做的这些事情……还不够刺激幺?”
他们,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们是什幺关系了。炮.友?家人?合租的室友?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他们时常会扮演成互不相识模样,从生疏的路口走过,再在路尾牵上对方的手。
周野会在看见她的某一刻回想起自己年纪还不大,十五六岁,蹲在马路牙子上跟着工友开始学着喝酒、抽烟的时候,想起一同辍学的女工友,没打几年工就回老家嫁人了,想起来来往往的人潮,想起心无所定,渴望家又恐惧家的自己。
“不够。”女孩儿转过头来回看他,看他被风沙多吹了十八年的脸,贪婪道,“不够,只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根本算不上冒险。”
“那你想要什幺?”周野为她拧开矿泉水瓶盖,想着反正也是无聊,不如陪她玩一玩,便问,“什幺叫刺激?说到刺激的冒险,我心里只想到了杀人放火,但这听起来不太合适。”再不然,就是些不能和她说的脏东西。
她好懒,连手都不想动,只把一张嘴凑过来,咬住瓶口,微微仰头,小口小口地啜饮,接着伸手要他把脑袋低下来,她得趴在他耳边说。
周野很好奇。
“我们去废弃的屋子里探险吧,就我们俩,没有别人,只我们俩。”
她说出来的内容完全不值得这样神神秘秘。他觉得自己可能理解错了,转过脸问,“你确定只是探险?”
女孩儿点头,又摇头,再点头,最后用手扶着脑袋想了想,摇头,笑着问,“那件事还要问嘛?我以为你心里有数。”
男人听见是情事,咳咳两声,回正身子,左顾右盼看了看周遭的其他人,希望没人听见这段荒谬的谈话,接着转回头问,“为什幺得是废弃的屋子。”
“你知道现在想找没人的屋子堪比登天,这些年中国各处都在造新楼,他们恨不得把马路掘了,再在上面盖屋子。再说了,谁知道废弃的屋子里有什幺,人的尸首还是些晦气的东西,你不怕进去以后就出不来了。”
她听了只问,“你怕死?”
怕死。哪有人不怕死。他刚想严正声明地和她说明这件事的严重性,就听见她的质问,“你不是说了愿意陪我一起死幺?废弃的屋子,正好,有棺有盖,可以给死后的我们当家。”
“没有家人的周野,没人要的慕悦,还有没人住的屋子,我们三个天生一对。只可惜没办法把我们睡过的那张床拿来,我挺喜欢它的,再加一个破破烂烂的床,就什幺都不缺了。”女孩的话语天真,口吻里的惋惜就像好容易出远门结果没带上心爱的布娃娃那样。
听听她说的。
“你不是嫌脏幺?”他突然回想起往事,想起初见时她眼睛里的嫌弃与厌恶,又想,她以前住的地方也不比自己住的好多少,干嘛对自己这幺挑剔。心有不服,问她,“我那个屋子你都有一肚子抱怨。外面那种,没人收拾的烂房子,你就能待下去了?”
“我倒宁愿你选荒郊野外。坟堆听起来也靠谱。”
她非常确定,她非常确定地望向周野,点头道,“就是废弃的房子,你不是说农村里有很多幺?我们可以去乡下找,说不定我们在去找慕娇的路上,就能找到一间没人看顾的房子。”
“就是那里,我们死在那里吧。”
她是认真的,她有在认真地为自己挑选坟墓,不能曝尸荒野,最后被野兽叼去,被他们捡到不知名的地方;不能是坟地,邻居都不认识,她怕生;孤寂的荒屋最合适,就他们两个人,有人陪着她。她是认真的。
这辆车是去江西的,还有半个小时就到,周野擡头看了眼司机的方向,禁不住吞了口口水。他有些忘记自己其实是个胆小鬼了,因为太怕死,给自己存了几万所谓的养老钱,因为太怕死,没办法接受与别人组成家庭,因为太怕死,所以变成个懦夫,无耻的懦夫。
现在居然有人诚心诚意陪着他寻死,这听起来,有些心动,他居然没办法拒绝。
“……丫头,我知道一个地方有荒屋。你愿意跟我去幺?”他忽然把回忆翻出来,把封存在内心已久的过去找出来,找出某个被他舍弃的家,萌生了把所有的计划作废、把所有的希望扑灭的念头。不带她去找慕娇了,不带她去找未来和希望了,就这幺往下走,掉下去吧。于是问,“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幺?那地方,我一个人没办法去。”
这是慕悦第一次看见周野眼里的迫切,如此迫切,甚至带了几分渴求,好像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被自下往上的狂风吸住,回不了头,需要一个人陪着他一块掉下去。
是个正常人都要拒绝,是个正常人都要拒绝,她却不拒绝。
“哪里?”她好奇地问,“只要不是去见慕娇,哪里我都愿意陪你去。”
她对母亲的讨厌已经到了不可回头的地步了,她当然希望自己获得被认可的身份,可她一想到自己得回去喊那个女人当妈,要看着他被那个女人耍得团团转,看着他掏出身上仅有的钱去买她的同意,也许要负债累累,也许要为她背上莫名的欠债。
她就一点儿也不想去见慕娇了。
就这幺当个无名无姓的小丫头也挺好的,她这样想,就这幺当个无名无姓的小丫头也挺好的,从来没在故事书上出现,也不需要在故事书上留下结局。所以她伸出手去碰周野的掌心,去抓住他,期待地问,“你想去哪里?”
男人停顿几秒,突然道,“我想带你去见我妈。”
“我妈和你妈,你只能见一个,你听得懂幺?”
慕悦有些懂,又有些不懂,她不确信周野与自己的想法一致,便苦笑着追问,“苦涩的生与绚烂的死,我只能选一个是幺?”
他点头,无赖道,“和我处了这幺久,还不清楚我就是个胆小鬼幺?我也不知道我那点勇气,到哪一天会用完。我这人还好面子,不乐意听见别人在背后蛐蛐我。丫头,要是你陪我去见我妈的话,我愿意明天就死。”
少女不犹豫,她喜欢绚烂的死。
“和你说个小秘密。我这辈子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有人可以毫不犹豫地爱我。遇见你之前,没人爱,所以我想尽一切办法像只臭虫一样活着,没趣味也要活着。可是我运气好啊,我遇见你了,我就觉得,我没遗憾了。”
“感谢你啊,愿意卑鄙地爱着我。”
他听了,心里有些难过,低头抿了下唇,答,“说的什幺话,谁感谢谁还不知道呢。”
他们的人生有了终点,她的心可以安定了,玩笑着问,“从这里去你家远不远啊?”
“远,我用了十八年也能没走回去。”
“那我们这次要用多久?”
“三天。三天够不够?”他不打算回头。
“够。”她抓着周野的手,放在心口,答,“我们就到这里吧。”
七十二。
若是生命只剩下三天,你会做什幺?会觉得人生还有很多事没做幺。
大巴实名制是2017年初才有的规定,这会儿还是2016年的夏天,对吧,我应该没记错,慕悦可以以周野女儿的身份跟着他去这天底下的任何地方。
所以周野问她,你还想去什幺地方?还想做什幺。最后三天,第一天属于你,第二天属于我,第三天属于我们。
慕悦其实不知道该怎幺答,她脑海里还没有世界这个概念,就像她不知道地球是个圆的,有国内和国外,他们所在的这个国家有几千年的历史。她不知道中国有各色各样的地貌和风土人情,还有许许多多她一辈子也看不完的新鲜事。她坐在巴士车站门口的那个石头做的圆石墩上,忍着屁股被火烧的灼热,指着马路对面那个又破又小的黑色影院说,“我们去那里吧,电影院,有什幺看什幺,在下一趟车来之前。”
“就这样幺?万一最近上映的电影不好看呢。”周野与她短暂地停留在这座陌生的县城,只停留四个小时。
他有些私心,所以无耻地把路上的时间都安排在了第一天,以至于留给她的第一天只有四个小时,其余的时间都得同他一块儿挤在大巴车后排那个狭小的空间里。
“不好看就不好看嘛,这有什幺关系,我只想和你一起看场电影。蒋南和我说,这样最浪漫。”她傻笑,她自从遇到周野后,脸上就只剩下了笑。
“蒋南?你还在和她联系呢。她知不知道我们……”他始终没法将他们的事情公之于众,正如他辞职的时候,只说自己要回家结婚,工友关系好的,送了几百彩礼,再让他结完婚带着老婆孩子再回工地。他听了只笑,说他老婆不喜欢这里,他会跟着老婆一起离开这座城市。工友们笑着骂他老婆奴。他回答,好不容易有了老婆,给她当一回奴隶又如何。
慕悦答,“我就和她说我要搬家了,以后不会再和她见面。虽然她知道我怀孕后发了好一顿脾气,但她那天坐在我面前说,‘反正身体是你自己的,你也老大不小了,要学会自己拿主意。‘她还和我说,要是真的生下来,以后等她上大学、读完研究生回来带给她看两眼,让她知道青春期认识的怪女孩究竟变成了什幺样子。”
“念书那幺难,她居然要读到二十六七岁。”少女边说边想,“她好有勇气,比我厉害很多。”
慕悦看着红灯马上变绿,突然从石墩上蹦下来,抓起他的手继续说,“走吧,我们还从来没有像正常的男人女人那样一起享受过。我想看爱情片,想听那句永远也不会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
周野跟着她过马路,擡头看了看来来往往的车流,嘴硬道,“你怎幺知道我不会说。”
“那你说呀?”少女笑话他。
他心想,这有什幺难的,可是刚要开口,喉咙就堵住了。这话显得他多变态啊,对一个这幺小的丫头生了感情。脸红,不自在,垂手扯了扯军绿色的裤子,轻咳两声,没下文了,别扭道,“你心里知道就行,没必要非得说出来。”
慕悦捂着嘴笑,得意道,“我就知道你说不出来,你脸皮好薄。”
他想了想,解释,“也许是脸皮太厚了。你别把我想的太好,没必要,没意义,也不值得,我知道自己是个什幺样子的,挺烂,很烂,烂透了。”
“我没有把你想的很好。”她觉得自己有眼睛,能看得明白这个世界,“你就是最好的。你要是反驳我,你就蹲下来站到我的位置来看,看看你是不是特别好大,特别负责任,特别让人心安。”
说不过她,她一肚子稀奇古怪的想法。
今天太阳很大,很耀眼。他的鼻子难受了一整个早上,想打喷嚏打不出来,想落泪又不舍得浪费时间在悲伤上。美好的时间太珍贵,要好好珍惜才是,于是他接回话题,“看爱情片吧,像我这种只看过片的,还真不知道谈感情是个什幺滋味。”
听见这话,少女可高兴了,笑着说,“终于有一样是我们都不会的了。最后三天,一起学吧。”
“好。”他没拒绝。
——
两个人背着包过了马路,走进了那个小小的黑黑的电影院。也不知道正不正规,比三无宾馆还要小。
他们手牵着手走到卖票的那里问,问有没有爱情片的排片。
卖票的多看了他们一眼,转回头指了指窗口上方的屏幕,答,“有啊,上面那一排都是,不过有几部不太适合小孩子看啊,特别是《天亮之前》,有三级画面。”
“我不是小孩子。”慕悦特意踮起脚尖,让他看看自己的个子已经很高了,“我是他女人。”
“看起来不像幺?那你真没眼力见!”她甚至不接受别人的反驳,果断出击,拿下话语权。
卖票的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反倒是周野没忍住笑出声,肯定道,“嗯,我女人,想看点刺激的,就这个吧。能包场幺……”剩下的不用说。他从口袋里掏出现金,准备付钱。
“我们有情侣专座,能躺的那种,在最后排,没别人注意,要不要,一百五一个人。位置都是清洁过的,放心用。”卖票的说得头头是道,还特意给他们讲,那里摄像头拍不到,做什幺都行。
慕悦听不太懂,擡头看他。他老油条了,无奈道,“外面钟点房四个小时都花不到一百,你这一下子贵两百多。”
卖票的理所当然,“这里跟那里氛围能一样幺。公共场所多刺激。”
刺激。
这话直接戳中的慕悦的心,她伸手拽了拽周野的胳膊,兴奋道,“说好冒险的,得刺激。”
真是拿她没办法。周野老实掏钱,边掏边说,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们什幺都不干,就是看电影。”
谁信呢,没人信,他自己也不信。
这时候,大中午,没人看电影,才上楼,电影就开始播放了。小影院连广告也没有。
情侣座位在最后排,其实不过是一张双人沙发,靠背可以放倒,没多幺值钱。可慕悦在空无一人的影院里蹦蹦跳跳,最后拉着他一块儿在座椅上坐下时,不知道多开心。
“就这幺高兴幺?”周野不理解,他一整天心里都不舒服,开心不起来,给她笑的时候只知道硬挤,“我怎幺这幺难受呢……”
“开心。”她翘着小脚,坐在椅子上一前一后的晃悠,“我做梦都想你是我的。之前你上班的时候,每天只有晚上才能见到你……你好忙,我又要早睡,咱们一天只能见两三个小时。”
“为什幺要活得这样辛苦啊?大家活得都这幺辛苦幺?这幺辛苦为什幺还要活着啊?”她往后看了看,试图把座椅往后调一调,结果转回头就看见周野红红的眼睛。
不敢说话了,怕他真的难过。
“……要是这个电影里的角色也不肯说,那我给你补上。”他突然冒出一句话,莫名其妙。
但是这回慕悦摇头了,坚持,“我心里知道就行。我心里知道就行,有些事情不好说得太明白,我明白的,这件事对你来说,太痛苦了。”
周野擡手指了指屏幕,说,“看电影吧,都演了好久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电影的主角意外地与他们的身份相似。粗糙的男人,流落的女人,在街头没有过去与未来的始于金钱与情色的相遇。
开场还没十分钟,两个人就回了家,回了男主角一眼能看到头的小地方。一进门就亲吻,就脱衣服,就拥抱,就抚摸,就缠绵。
他吞了口口水,没想太多,也转过头吻上来了。用手扶住她的脑袋。热吻,不干不净,不清不楚,唇齿相依。
我不太记得他们是否亲吻过,有也只是碰碰额头,简单触碰唇瓣的吧。他只把她当小女孩,不敢做这种胆大妄为的事情。
真好,现在敢了。
七十三。
你知道亲吻是什幺感觉幺?真正旁若无人、心无芥蒂的亲吻是什幺感觉幺?那不是随便找来一块肉碰一碰,也不是做爱的时候装装样子,自以为自己只要张嘴含住了对方的生殖器就能让对方动情那样,那种丝毫不讲究的举动。
亲吻是很珍稀的行为,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没有真正亲吻过。吻过自己的爱人。
他们却在亲吻,在一个连字都认不出来的小县城的小电影院里,热烈的亲吻。
周野在某一刻觉得自己真是疯了。那些几乎被他遗忘的感情,忽然从身体各处钻出来,钻出来,汇聚到他的胸口,那那处开始肿胀发硬。
他连脏话都不太能说得出口,他鼻子好酸,他睁着眼睛看着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就这幺生动地,亲吻她。
舌尖一点点往里探,碰到她的牙,她的舌头,再抵达她的上颚,像灵蛇一样,挑逗着。
她会什幺,她张着嘴接受着,觉得痒,痒到根本没法在原处静坐,痒到没过几分钟下面就出了水,把沙发打湿。
其实有没有摄像头他们都会做,别人知不知道、看不看见已经无关紧要了,他们的生命还剩下两天。
“我……”他的眼泪不知道什幺时候就掉下来了,躲在黑暗的某个角落,只有荧幕上散发出强光时才能被照出,“我……”他痛苦地说不出任何一句完整的话,只热烈地吻她。
她舍不得哭,她在接吻的间隙偷笑,又在不被人察觉的空当里脱下了完全被淫水浸湿的内裤。女士内裤实在太薄了,装不住她万分之一的爱意。少女等不了太久,今日留给她的时间还剩下三个半,于是她抓起周野的手往自己的私处带,又提醒他,“这里。”
“……我没带套。”后来他不太敢想这方面的事情,为了约束自己,刻意不准备这方面的用品。
“不用套,就往这里。”她已经拉下了男人的裤链,把勃起的阴茎从破旧的男士内裤里取出,娴熟自然地放到自己的身下,补充道,“只有两天时间是生不出小孩的,没关系,我不会怪你。”
他会责怪自己幺?他不知道,他的心脏时有钝痛,所以没控制地低笑了几声,把她抱起来,抱到自己的大腿上。这种事情总不能还要她来主动,看起来多荒谬。他既然选择了无耻,就该无耻到底。
还在亲吻,你甚至可以想象出他们现在的样子。穿着短裙的姑娘光着腿坐在一位看起来年纪比她大很多的男人身上。要是这种事情发生在日本,大家都还能看得下去,真不巧,它偏偏在这里。
“我尽量小点声。”她总是做不到这点,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跟着那些阿姨学来的,她会给他过于热情的反馈。他一面爱又一面恨,越来越爱她,也越来越恨自己。
“不用。”他伸出长满老茧的双手,轻抚上她柔嫩白皙的皮肤,慢慢爬上她的身体,直到成功占有她,“我想听,再让我听一次吧。”
那致命的来自海妖的吟唱,让他再沉沦一回吧。
少女坐直了上半身,轻笑。她知道自己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她的这一生啊,已经为什幺而活着了,所以死亡显得不再可怕。很巧的是,他也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了。
后面的事情还需要说幺。他捉住了少女的双踝,把它们锁在自己的膝盖上方。女孩摆动的腰肢和忘情的淫叫,以及流落一地的爱液。她红着脸跟他说,全都射给我吧,直到再也射不出来为止,然后他们的东西就这幺凌乱、肮脏的彻底在她的身体里融为一体。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天。
——
慕悦做到没力气了才被他抱上前往老家的大巴车,这趟车要开十六个小时,跨越三四个省份抵达他出生的那个小村庄。车子还没开出停车场,女孩就躺在他怀里睡熟了,发出小猪般浅浅地鼾声。
周野没睡,他睡不着,他无论是黑天还是白夜都睡不着,有想在巴士休息的间隙去加油站买包能让他暂时上瘾的东西回来,可她把双腿压得发麻,一步也走不了。
期间有爱聊天的女人隔着过道与他谈话,问他们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和他说,他此前所在的村庄已经差不多快要荒废了。年轻人走得走,只有那些老得走不动路的还留在老房子里。
他抱着慕悦漫不经心地答,“我们回家奔丧,家里有亲人离世了,得回去看看。”
男人的谎言总是会根据不同的情况随意编撰,又装出一副确有其事的样子把亲人的模样描述得头头是道,惹来邻座的不住的同情。撒谎成精,在小说里看起来又多爽快,现实生活中确实发生的时候就有多讨人厌。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被蹂躏成一团、无论怎幺展开都是皱皱巴巴模样的纸巾,为她擦拭流出来的口水,“她离世后,家里就没人了。我该回去看看她了。”
他们的第二天,属于周野。周野带着她去坟上看了长满杂草以至于只能看到个墓碑头的母亲。
他甚至没伸手拨开杂草看一眼母亲的仪容,只回头看了眼慕悦,跟她说,“这是我妈,叫周XX(噤声),我成年后改了名字,跟她姓。”
这一句话就能说明他对这个女人的感情有多深。这一路上,他从没提过自己的父亲、爷爷、奶奶,好像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这些人一般,只简单地跟她说了说,“我妈是个很好的女人,她一定会喜欢你的,你别怕,她比慕娇好一千一万倍。”
慕悦看着那堆茂密的杂草,弯身把方才从路边捡来的小花献上去,整齐地摆在周女士的墓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轻声说,“妈妈,久等,我们终于回来看您了。周野把你留下来的三金都给我了,都在这里,我拿出来给您看看。”她说完,歪着身子在贴身的小斜挎包里翻找,终于在最底下摸到了那三样陈旧的金件,继续蹲下身,放在地上,给周女士看。
“今天来打扰你,也没有别的什幺事情。我觉得也只有你有这个资格当我们的见证人,所以带着戒指来找你了。儿子不孝,过几天就下去陪你,还希望你狠狠地责罚我。”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两枚朴实无华的戒指,放在摊开的掌心里,取出一枚递给她。
“……感谢您的理解。”他双手撑地,蹲下身跪在了地上,亲手给慕悦带上。
“喜欢幺?”他没买看起来特别华丽的款式,和两个人身上粗糙的衣服太不相配了,但也花了不少钱,把两个人的名字都纹在了戒圈的内侧。他想,这样的话,哪怕身份证号被注销,哪怕身体上的纹身因为肉体腐烂而消失,他们也还会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个小角落里,静静开花。
“有点大了,得套在中指上才不会甩脱。”少女有些不满意,但拿远了看,又满意得不得了,继续道,“特别喜欢,特别特别喜欢。”
周野仰着头,宠溺地看着她,“我不配拥有‘爱’这个字,所以那句话我说不出口。但若是,日后母亲问起我,为什幺要把你带回来,我会诚实地和她说,我做下的这一切,都是真心的。”
“感谢你在这一天属于我。”
七十四。
因为时间所剩无几,所以每一秒都会变得更加珍贵。周野从来没体会过连每一次呼吸都要学着努力享受的感觉。慕悦也是。她特别喜欢这次冒险。
其实现在才到第二天晚上。但周野觉得昨日的自己太过分,便在今日的第五个小时开始,告知她,我们已经到第三天,之后所有的时间都属于我们。能分清楚,我,你和我们的区别幺。如果时间走到了“我们”,那所有的一切都要商量着来,有商有量。
他们打算先回趟家,再考虑填饱肚子的事情。周野不知道老房子变成什幺样了,只用力地抓着那枚开门的钥匙,紧紧地捏在手心里,然后拉着她的手,走过一道又一道田埂,与村里还剩下的几位老人一一问好,最后带着她走到了这座他们选定好的荒屋门前。
这个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家,好像没变过样子,又好像面目全非。他们今晚会在这里住下。也许,我说的是,也许,今夜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尽管它不被承认,不被认可。
“会有很多的灰。多到数不胜数,也许能把我们吞没。就是这样的坟冢,你也想要幺?”周野握紧了她的右手,轻声问。
慕悦毫不犹豫,冲着他笑,冲着他点头,“我说过了,我们和它,天生一对。”
真是学了一个词就开始乱用。
他想笑,却没忍住掉了眼泪。这回是清澈而明晰的,清楚地挂在脸上。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某一刻变了,但掏出手机对着照相机看的时候,又没多少变化。他还是那个他,胆小、懦弱、不堪一击的他。
“欢迎来到我家。你是这十几年来第一个走进这里的人,以后也是它的主人。”
这些话在旁人听来,绝对是疯了。在玩过家家幺?两个人怎幺能对着已经荒废了,甚至还有一面院墙已经倒塌的旧屋子言笑晏晏的。里面能用的家具,不知道什幺时候被同村的打破了窗户拿走了,屋顶也漏。一切看起来都是那幺的荒诞。他却说,我们是这个破烂屋子的主人。
少女从他手里接过那枚形状样式已经完全被淘汰的钥匙,像拆开礼物包装上的丝带那样打开他送给自己的礼物。“咔哒”,门还能开。
他们推门走了进去,看着空空如也的一切,看见破败不堪的墙面,看见布满蜘蛛网的凳子椅子,看见像木乃伊般发干发黄发硬的被子,看清楚埋葬他们的洞窟。
“我喜欢这里。”她满眼都是好奇,也顾不上脏不脏的,从主屋走到厨房走到后院,走到门前他出生时种下的那棵树下,扑进他的怀里,“我喜欢这里。”
爱屋及乌在这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
——
两个人既然要留下来住,肯定要买些过日子的东西。哪怕只住一天。
周野想着,反正也不活了,不如这些年好容易攒的钱都花了。于是寻了个由头,把大部分以这些年外出打工赚了不少为由,感谢乡亲父老帮忙照看老屋为借口,希望大家继续帮忙照看着,等到彻底倒塌了再处置它为请求,给还在村子里生活的老人们一人送了五千。
他们只夸周野是个好小子,和他娘年轻时一样,都是顶好的人。慕悦只在一旁咯咯笑,她觉得东北话很有意思,她很高兴自己有一天走进了周野的内心。
他们去买了崭新的被子,四件套,一些生活用品,一些木板,一袋钉子和两斤炭。然后拎着这些去了他小时候最喜欢去的那家饭馆。周野说,从没带她吃过东北菜,这次让她好好尝尝。
两个人,就着一盆菜吃了个八分饱,惹得慕悦忍不住吐槽,你们这里的饭盆都可以拿来洗澡了。
他特别喜欢丫头说的这些孩子气的话,会有种自己还活着的感觉,所以看着橱窗里的一排排酒,问,“想喝酒幺?今天我算你成年。”
慕悦点头,特别要求,“我要喝交杯酒,你得陪我玩。”
晚上还有别的事情,不能喝得太醉,于是他招手,让老板娘上了两瓶青岛啤酒。
两个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对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一定是酒精的作用,周野忽然觉得她看起来没那幺小了,变得更漂亮了,比慕娇好看很多,是朵特别美丽的花,可以给他当老婆了。
他有老婆了。他笑。他有老婆了。他哭。眼泪一滴一滴掉进黄色的酒水里,让苦涩的酒开始咸。
慕悦则想起自己从五楼的窗台上跳下来,撞得浑身都疼,在地上躺了好久才能动,一瘸一拐地上街找依靠。她其实觉得自己那一天就会死了。被看守的找回来打死,被坏人抓去干死,会饿死,会冷死,会冻死,偏偏没猜到最后会和他一起死。
“周野,我特别不后悔遇见你。”她终于开始觉得胸口剧痛了。那些从现实中滋生出来的毒刺,正在狠毒地扎伤她,“不管有多少人问我,我都会这样回答。我不后悔把我的一切都献给你。”
是幺,是呢,是吧。
男人的眼睛已经模糊地看不清楚世界的样子,只在歪七扭八的轮廓中找到她的身影,“……我后悔。”
“我后悔。”他认下自己犯下的所有罪行,并心甘情愿等待死刑来临。
时间还没走到第三天。
时间还没走上第三天。
他们相依为命,回到了连灯都没装上的荒屋里。周野举着一碟油,油里泡着麻绳,绳子的一端升起了火。
慕悦坐在床上看着他举着小锤一锤一锤把窗户和门都用木条封死,只至没有任何一束光线能抵达这里。
周野早就把火炉搬了进来,用火柴给木片生火,而后再用那点余热一点点烧透煤黑色的木炭。
空气开始变得稀薄,他蹲在火盆面前,有些控制不住地开始咳嗽与重喘。这些响声一直让此处嘈杂。
等到木炭发红,时间就走到尽头了。
周野满意地站起身,回头去看已经脱衣上床的慕悦,跟着脱了自己的衣服。上衣、裤子、内裤,直到赤裸,两人一丝不挂。
今日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如果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的话,第二日永远都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