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此生不见

江昭坐在轮椅上,垂着头,眼神涣散的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腿。腿上的水泡不知道什幺时候破了,有一些鲜血凝固了,还有一些刚刚渗出的血淋淋漓漓的沿着小腿流下。

已经是凌晨时分了,探望室里的空气混浊又潮湿,苍白的灯管幽幽地亮着,残破的墙皮窸窸窣窣从墙上掉下,玻璃窗模糊昏黄,像是糊了层玻璃纸。

之前还吵闹癫狂堆堆叠叠的声响不知不觉消失了,偌大的探望室只有盛恒低沉的声音飘在夜色里:

“你也知道的,当年我妈的精神状态...”

“本来,我并没有想过答应他的,可是,后面看到了他给你写的信...”

江昭看着自己小腿上的血越流越多,滴落在地上,晕开一滩鲜红潋滟,有点像曾经在湘城他送给她的那一朵玫瑰花。还好他们和她之间隔着一张桌子,她看不见他的落魄。

但是桌子遮挡不了气味的飘散,血的铁锈味隐隐传来,他看见卢米月抽了抽秀气的鼻子。他皱了皱眉头,又想了想,擡手捏起白色衬衫的一角,稍稍用力,就撕扯下来了一小片上衣的布料,他稍微弯腰,把不断渗血的那块伤口用破碎的布料紧紧缠住,堪堪能勉强止住血。

干涸的血腥味没那幺重,卢米月虽然还皱着眉头,但并没有再耸着鼻子,他稍稍放下了点心,却又看见因为刚刚撕了一片衬衫的布料下来,自己露出来一小块腹部的肌肉。以前结实硬朗的肌肉上面,此时布满了一道一道的鞭痕,道道见血。已经没有多余的布料遮挡,他又弯了一些腰,挡住了露出的那一小片血肉模糊。

盛恒的声音还在耳旁徐徐诉说:

“你大概也疑惑怎幺一大沓信不翼而飞了吧...”

“我当时...只是难过,也许无论我怎幺努力,都比不上他,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你,我费尽心机也只偷到短暂的五年...”

江昭没有仔细在听盛恒说什幺,当年为什幺盛恒会和他分享她,他是最清楚不过,毕竟他就是那个始作俑者。

他目光没有焦点地盯着窗户,看着旁边深蓝色的窗帘被微风吹起,悠悠地飘起来,又缓缓地憋下去,月光在窗帘的一起一落之间倾泻到地板上,晃着他的眼睛。

直到对面卢米月发出一声嗤笑,他才又把注意力转回到三个人这里来。他听见她清透柔软的声音在空旷的探望室回荡:

“我曾经猜测过无数种背后的原因,我期待你们告诉我实情太久了。可是当我真正知道真相的这一刻,却觉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没想到,就是这幺些小事,却把我折磨了这幺多年。”她低垂下眼帘,睫毛微颤,转瞬又缓缓擡头,她的声音在寂静空荡的探望室显得格外空灵:

“你们知道吗?其实你们俩个,我都有爱过。”

她侧目看向盛恒:“我曾经对你说的,你让他退出,我们好好的,是真心的。”

她又把目光移向他:“我曾经对你说的,你带我走,也是真心的。”

江昭看见她微微勾起了嘴角,星眸闪烁,和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明亮灵动。

她停顿了几秒后,又波澜不惊的开口:“但现在,我突然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无论是我的爱人把我送给朋友,还是我愿意孤注一掷相信的人,拒绝了我,哪怕是我精心筹谋,送给与我纠缠了六年的人最重的牢狱之灾...都已经都不重要了。”

“过去的这几个月,我一心只想着报仇,想着怎幺才能给你们最重、最严的判决。但这些天,在经历被无数噩梦惊醒、被慌乱回忆困扰之后,我才明白,当我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我。”

“我不想等我若干年以后,回想起现在,会随时随地的审视、怀疑自己当初有没有做错。”

她擡起头,虚虚的望向窗外,唇角是微笑,恬淡的说:

“真正的自由应该永远站在阳光下,这样才能一直敢向前问来路,向后问因果。”

“我的人生应该像绵延的枝桠,伸向四面八方,而不是一味地囿于过去,困于阴霾。”

她从包里掏了掏,拿出了一张薄薄的卡片,缓缓站了起来,对着盛恒说:

“盛恒,你曾经问过我,如果有一天,你再次身陷囹圄,我是否还愿意,再救你一次。”

“现在,我告诉你答案——我最后,再救你一次!”她食指和中指夹着那张薄薄的银行卡,又轻飘飘的甩在桌子上。

她清秀的脸在苍白的灯光下有些飘忽的虚浮,他听见她薄唇轻启,吐出的字眼却是不带一丝温度,寒冷得彻骨:“三天之内,把三百万打到这张卡上,我免你们牢狱之灾,你们与我...两不相欠!”

“我们的故事,以三百万开始,现在,就让它以三百万结束。从此以后,我们就是这个世界上,永不相交的两条平行线,我与你们..从此,两不相干,最好...永生永世不复相见。”

他看见盛恒慌慌张张的站了起来,手铐的链条碰撞,叮铃哐啷的响,盛恒满脸的惶恐和不安:“这是什幺意思?你要干什幺?”

和盛恒的仓皇狼狈完全不同,卢米月只是露出一抹镇静而又决绝的笑,淡淡的说:

“过去这些年,我曾经在无人的深夜里哭过很多次。”

“但我想,也许,我的枕头里有密集的荞麦,砸进去的眼泪,会在早春发芽。”

“所以,我会在立春的那天离开,我要去远方,去看世界,也去寻找我自己。”

他看见盛恒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嘴唇颤抖着,又紧紧抓住她的手:“小米,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但你能不能不要走,我什幺都可以不要...只要你偶尔来监狱看看我...”盛恒越说越激动,甚至想要挣脱手铐的束缚想要去抱她。

这一整个晚上,江昭都没有怎幺说话,但此时此刻,他也想开口,他想告诉她,他可以心甘情愿被套上枷锁,也可以把自己摧毁,变成一滩血、一根骨,或者是一缕脉搏,只求她把他融入她的骨血和脉搏,然后也带他走。

可是腿上的血流太多了,他好像全身都失去了力气,也说不出来话。意识越来越模糊,苍白的灯光模糊一片,光线变成了点,又变成昏暗的一团。

即将晕过去之前,他看见梁牧远大步走了进来,命令人按住狂躁的盛恒,大声的呵斥他。

他还看见她在梁牧远的护送下离开,背影决绝。

如果当时他就知道,那是从当时到以后的那幺多年里,他见她的最后一眼,他一定舍不得晕过去,他一定会趁着她在探望室看望他们的最后几个小时里,用犀利的眼神一遍一遍地勾勒她柔美的五官、描绘她的身形、镌刻她的声音。

这样,以后的那幺多年,他在想起她的时候,就可以清晰的把她倒映在自己的脑海里,然后,一遍又一遍的,回拨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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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话:这一章整章都是以江昭的视角来叙述的。因为全程盛恒和小米都一直在说话,但江昭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作者觉得以他的视角切入会更加独特鲜明、氛围感也会更强一点。评论区很多姐妹这两天在说想让小米真正自由,这不就来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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