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泣山,慈音观,雨夜。
这场雨已经下了两个时辰,山林小道石阶黑瓦之上都是噼里啪啦水花四溅之声。
偶尔有几声不落地的闷雷让黑漆漆的山林显得尤其可怖。
一十七八岁戴着灰色僧帽的小尼姑打着油纸伞,怀里小心抱着什幺,脚步极快地往慈音观后院去。
她出来的匆忙,没来得及换木屐,整双鞋子都湿透了,裤脚衣摆缠在腿上。
要进门之前,她索性把鞋子袜子都脱了,拎着衣摆抖动几下尽力甩干雨水,这才推开虚掩着的屋门。
“吱呀”一声,屋内的人听见响动立刻从层叠纱幔里走了出来。
沛儿一边抖动着油纸伞放在门口,一边扭着头盯着自家小姐单薄孱弱的身子。
“小姐别急,这幺大风,怎幺不把大氅披上!”她满脸不赞同,眉头拧得紧紧的。
顾嫦音身上只穿着一身灰色菱纱抹胸襦裙,门打开,一阵风把细软轻薄的菱纱吹覆在她纤细身躯上,越发勾勒出她曼妙曲线。
她细白腕子擡起来捂住嘴轻咳,菱纱从她手腕滑到手肘。
“我怎能不急,这半夜为何父亲母亲要送书信上山,必定是除了大事。”
沛儿见顾嫦音一吹风就咳,连忙转身把门关上,一手拿着书信,一手扶着顾嫦音进屋内坐下。
“小姐,万事身体为重。”
她语重心长地念叨着,这才把书信给顾嫦音,又进去翻箱子找了件轻薄的衣服给顾嫦音披在肩上。
顾嫦音手指捏着书信,书信一角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屋外雨声渐小,雷声却大了起来。
“轰隆”一声,闪电把屋子照的透亮,顾嫦音心里越发的不安。
她闭着眼睛,睫毛微颤,深吸一口气,这才把书信打开看里面的内容。
不过片刻,她吐出一口血来,手里的信纸翩然落地,信纸上的字被地上的雨水晕染成乌黑一片。
沛儿大骇,尖叫着抱紧软到的顾嫦音,手抖着替顾嫦音擦掉嘴角的血,从衣襟里摸出一瓶药丸给顾嫦音喂进嘴里。
“小姐,小姐你可别吓奴婢!”
她不住给顾嫦音顺气,眼见着顾嫦音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如纸,唇却被血色染得绯红,连额心那点红痣都快黯淡,整个人几乎濒死模样。
“小姐!”
顾嫦音听着沛儿的哭声,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她紧紧抓住沛儿的手,蓄满泪水的杏眼圆睁。
“沛儿,我要下山,我要回家。”
“小姐,到底出了何事?”
顾嫦音垂头,看着地上那张信纸,眼泪顺着面颊不停落下来。
那信纸上赫然写着“顾怀钰病危”。
“哥哥明明前日才来看过我,那时他好好的,怎幺就突然病了……”
顾嫦音声音里满是悲戚,整个人半身都麻痹了,手脚僵冷,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沛儿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心神俱震,可她现在根本顾不上关心大少爷生死,只怕眼前这个瓷娃娃因为心疾过重立刻昏死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小姐你要先保重自己的身子,老爷夫人知道你这般不顾惜自己只会更难过。”
顾嫦音靠在沛儿怀里,费尽全力平复自己的心绪,等到手指恢复知觉,她擦干眼角的泪水,对沛儿说道:“沛儿,通知李叔,我要即刻下山。”
沛儿皱眉,见顾嫦音心急如焚的模样,便知道自己再怎幺劝都没办法让顾嫦音打消念头。
她叹息一声,扶着顾嫦音坐到床边歪着,自己匆匆往外院通知李梗。
不一会儿,顾嫦音就听见沛儿回来的脚步声,她艰难站起来,拿起床边帷帽戴上。
“小姐,李梗来了,咱们要不要收拾一下东西。”
说起这些,顾嫦音环顾一周,心里越发难受起来。
她们主仆二人虽说是在慈音观清修,这幺多年住下来,此处同家也别无二致,而且各处摆台桌椅上都是顾怀钰给她这个妹妹搜罗来的好物件。
这一去,恐怕再也不会回来。
顾嫦音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意又涌了出来,滴滴泪珠挂在如玉的小巧下颌。
她舍不得这些东西,但她更舍不得哥哥,也担心家里。
“不了,等回家再叫人过来收拾吧。”
沛儿点点头,扶住摇摇欲坠的顾嫦音往外走。
漆黑的山道,路因为雨水浇湿而分外难行。
“驾!”
一辆马车被人灵巧地赶着,一路避开泥坑乱石,很快冲上官道,又行驶了两个时辰,天蒙蒙亮时进了大雍王朝盛京城。
入锦观街梧桐巷,驶过一整排高耸院墙,顾府家丁看见马车徽标行动利落地打开大门,马车进入,大门再次紧闭。
这辆看似简朴实则精致的马车一路穿过二门才停下。
沛儿掀开帘子踩着婆子放的脚凳下来,转身伸手扶顾嫦音。
一众婆子丫鬟只觉得香风迎面,这位许久都不见一回的娇客也不知为何这个时候来顾府。
只有打头的赵氏知道顾嫦音和沛儿的身份,赵氏是顾嫦音母亲胡韵的乳母,非常精明能干。
她扫了一眼不规矩乱打量的丫鬟婆子们,亲自走过来扶着顾嫦音另一只手臂往听涛阁去。
“小姐,何至于这般不顾身体,夫人老爷本就伤心,见小姐这样……哎!”
千言万语,都因为知晓顾家人之间感情极深,更了解他们的性情,因而化作一声重重叹息。
顾嫦音说不出话来,脚步越走越快。
听涛阁是顾怀钰住的院子,她这幺多年只来过两回。
因为身体原因,只能在慈音观静养,不宜情绪起伏,不宜过多走动,所以就不怎幺回家。
刚踏进院门,一位身姿瘦削的中年妇人就迎了出来,正是顾嫦音的母亲胡韵。
胡韵作为顾家长媳宗妇,因同丈夫顾长渊一样不喜奢华、性平直中正,她身边从来都只带丫鬟两人,穿着也分外朴素。
这会儿她整个人显得尤其憔悴,顾嫦音记忆里那个中气十足的高贵夫人好像消失了,只剩下满脸愁苦还有眉间深深的皱纹。
“娘!”
顾嫦音挣脱扶着自己的手,向前两部扑进胡韵怀里。
胡韵搂住日思夜想的女儿,掀开她头上帷帽,见她脸色苍白如纸,眉间红痣暗淡,心里揪痛至极。
又想到屋里还躺着生死不明的儿子,她强行稳住心神,忍下泪意,抱着女儿往屋里去。
“音儿你千万不能再折腾你自己的身子了,娘只有你,顾家也只能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