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让未来切割你

和上次一样,边芝走进咨询室时,周澄潭已经在那里了。他起身接了一杯温水放在桌上,示意边芝坐下。

是晴朗开阔的秋日,天很蓝,小楼下的银杏叶开始黄了,零零散散落了些,树上挂着的多些,晃晃悠悠的,把细碎的影子投在小楼上。

他今天穿黑色衬衣,阳光从窗户斜斜投进来,打在书桌上,有一小爿洒在他肩膀。边芝盯着布料上摇摇晃晃的小小光圈,熟悉的沉默蔓延开,她手心有些微微发汗,在芜杂的思绪里挑选开场白。

周澄潭先开了口:“你今天感觉怎幺样?”

“不坏?我好像没办法用一两个词语清晰描述自己的状态。”

“我在听。”周澄潭拿出录音笔向边芝示意。

她点点头。

“我想了好久,周围人都在走她们自己的路,我好像不知道自己想要什幺,不知道想去哪里,也不知道想成为什幺样的人。”她瞥过他的眼睛,银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注视着自己,她有些心虚,不敢再看,视线一直在他肩膀和手指间徘徊。

“你最近一次产生这样的认知是在什幺时候?”

边芝拧起眉头:“上周组会之后导师问我的规划,我不知道怎幺回答,他问有没有意愿读他的博士,我说我觉得自己没有这个造诣。但事实是,我几乎要厌倦社会学了。”

她叹了口气,接着讲:“上次我在山区做家庭关系的田野,来接我们的是当地的小学校长,其实他也是那个乡镇小学唯一的老师。你相信吗,那个小学只有五个年级,四五年级混着上课也才不到十个学生,五年级之后要去更远的城镇上学。他女儿在那里读一年级,他说当地人觉得女孩读书没用,但他想下半年就让她转去城里的小学,说这样才有出息。”

她从桌上端起纸杯小口喝水。

桌上的阳光移动了一些,边芝将纸杯放回那片柔和金黄光线的边缘,杯底浅浅的水晃荡,在房间里生造出一小片潋滟的波光。

可能是放得比方才往前,周澄潭起身,为她又接了半杯水,递给她时指尖似乎擦过她咬下的齿痕。她有些面红,暗暗下定心不再喝这杯水。

边芝讲下去:“当时住在小学里,那个老师的妻子是学校唯一的职工,人很和善。有时候她会找我看她女儿的功课。我教小女孩的时候她也会在旁边看,用铅笔歪歪斜斜跟着抄。

每次教完她都会提水果来,在食堂也会给我多打饭菜,一个劲儿说我太瘦了要多吃点,其实她才瘦,穿长袖长裤时都感觉四肢在衣物里晃荡,但是她有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显得整个人很有精神。

之后我看到她洗衣服,才知道她为什幺总是穿得严严实实。你知道怎幺洗吗?用红塑料盆装着衣服放在青石板上,一件件打湿拎出来,拿刷子沾着洗衣粉使劲儿刷,我看到她干瘦的手臂一次次发力绷直,皮肉上有大片青紫色。

之后她再送水果来的时候,我准备了活血化淤的药剂塞给她,她不要,急匆匆就走,之后也再没来找过我。

再和她说上话是一周多之后吧,我在另一个村落见一个固定访谈对象,离那个小学好远的。但是我看到她在外面失魂落魄地走,过去问她怎幺了,她只搪塞几句就离开。

晚上她来敲我房门,告诉我白天在那里是因为她丈夫打得她受不了了,只能跑到外面,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就沿着路一直走,走到该做晚饭的时候再回来。说出来你可能会笑我,当时我就哭了,反倒要她来安慰我。我翻出来药给她涂,问她打算怎幺办,她说不知道,我很着急,问她没想过离婚吗。

我知道这样可能不对,但是她不算我的案主,我可以给出建议对吗?”

“理论上是这样。”

阳光斜斜照进来,有些晃眼,边芝往后挪了些,自以为不动声色,周澄潭开口:“需要把百叶窗放下来吗?”

逆着光边芝看不清他的脸,有被凝视的强烈感觉,尤其是他在暗处而自己在光里,“麻烦了。”

几秒后边芝才适应了百叶窗切割光线后的暗,继续讲下去:“她说其实有过离婚的念头,只是就算离了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当初被说媒,嫁过来,从一个家直接搬到另一个家,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去别的地方。我问了她很多详细情况,找机构的律师帮她算了财产分割和赔偿,找做女工权益项目的朋友给她介绍工作,听起来一切都在变好是吧。但是她不愿意提离婚,即使她频繁来找我抱怨,即使她还是需要穿着长袖遮手上的伤。

其实我也可以理解这种现实的困境,要走出第一步确实困难,只是反复太多次之后,有一天我看到她又跑出去,背影在山路上渐渐消失,突然就意识到我们其实救不了任何人。

那天她回来之后,我都忘记我说什幺了,应该不是什幺好听话,因为她问我:你到底想弄明白什幺,当时我就愣住了,这只是我的一次田野,却是她的整个人生。我开始离我真正想要倾听、关注、理解和共情的人越来越远,但我还是没办法抑制自己不要生气和失望。

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违背个人意愿的实实在在的帮助,和专业伦理界限内的倾听慰藉,到底该怎幺选择,你遇到过这种问题吗?”

周澄潭笑笑:“很多次。在心理个案中涉及到人身伤害时,我会违背保密原则,当然,在最小限度之内。我能够理解你的失望,同时你也用了生气这个词,负面的情绪并不意味着负面,愤怒只是因为你非常在乎公平。

我无法断言在田野调查中应该如何取舍,或许你可以询问你的导师。”

边芝还在思考“愤怒只是意味着非常在乎公平”,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我告诉他了,他只说她不是我的案主,让我早点做完田野调查回去整理成论文。还说虽然是质信研究,也最好想办法加个定量,这样比较好发期刊。”她自己说着笑起来,她确信周澄潭也笑了,不是那种温和安抚的笑。

“我知道对话只限于你我之间,但还是不太想多评价他。”她注视着周澄潭,但他只是恢复那种温和的笑。于是她自己把话接下去:“典型的权力驯化吧。有一次我还听到一位学姐在办公室和导师吵架,那个学期还没过完她就退学了。”

“我有点好奇,根据你一开始的描述,你虽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幺,但似乎很明确自己不想要什幺。”周澄潭回应。

“对,但是专业之外我又能干什幺呢,身边的朋友好像都有自己的方向。”

“也许下次见面我们可以聊聊你的亲密关系,看看能不能一起从中找出什幺。”

边芝一个人走下楼,她避开落下的银杏叶,在小道上歪歪扭扭走着。快黄昏时分了,光线变得柔和。

周澄潭透过窗户,看她被镀上橘黄色的背影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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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写很赶客的部分了(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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