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突遇刺杀,郁晚与闵宵改了路线,走水路又花了两日才到喻州城。
宋氏米行在喻州开了一百六十八家铺面,主铺面在喻州城南大街凤栖苑五十六号,站在街头举目过去,那一溜鳞次栉比的房屋皆是一般的模子,以青瓦为顶,以黄纹木为壁,二楼窗缘上挂着“宋氏米行”的旌旗,迎风招展,门口摆着黑陶大米缸,贴着喜气的红底“米”字,气势浩荡,往来行人打眼过去满目都是宋氏的生意。
那夹缝里开的几间散户的门面被衬得黯然失色,但朴素有朴素的好处,像宋氏米行这等大排面,让不少小生意的买主望而却步,转而选择小本的铺子,讲价也有底气。
凤栖苑这间铺面的掌柜是位年近五十的男子,名叫宋应钊,这姓氏一看便知与宋氏主家宋岸之沾亲带故,他正是宋岸之的亲堂弟,因有管理之才被聘用来坐镇主铺面。
宋应钊身量不高,体型富态,日常着一身暗金刺绣的长袍配翡翠腰带,喻示稻谷、禾苗的颜色,蓄着两缕山羊胡子,往常对不上账时便瘪着嘴捋上一捋。
因在路上多耽误了一日,闵宵与郁晚到了喻州城便直奔凤栖苑的主铺面,专管售卖的小厮迎上来待客,听闻两人要见掌柜的,面上一板一眼跟门口招牌似的笑容一滞,眼皮一垂一擡,将两人周身打量个遍。
闵宵与郁晚一路上注意着掩人耳目,自然不会穿得太招摇,两身衣服干净得体,但与大富大贵沾不得边。
只见那小厮脸上还挂着笑,嘴上却微微一撇,瓮声瓮气道:“我们掌柜的日理万机,怕是无暇接见二位。”
闵宵神色微沉,一双清透似镜的眼睛浸着冷意,淡声道:“你告诉他,京城慕容氏请见。”
小厮闻言身上一凛,姿态唯诺几分,拱手行礼后上楼传话。
郁晚见人走,暗里搡了搡闵宵,悄声问:“京城慕容氏是哪位大人物?你行走江湖用人家的名号?”
闵宵眸光一转,浅笑道:“慕容是行商司顶头官员的姓氏,十四州所有商贾皆受行商司管制与监督,宋氏米行这等大家业与行商司打交道定不在少数,多少该知晓京城慕容氏是何人。”
“你未经许可用人家的名号,慕容大人知晓了不会生气?”
闵宵轻轻展眉,眼里带着得意的笑,“我与他是忘年交,偶有借用他不会介意。行商司与明镜司各有所长,紧要关头他也会搬出我的名号压人。”
郁晚咂咂嘴,“你们官场行事也和江湖人差不多嘛。”
闵宵深深看她,意有所指地“嗯”一声,“殊途同归。”
“这位大人,小人有失远迎,还请见谅!”宋应钊慌忙从楼口下来,连连作揖。
闵宵正经脸色,情绪不明地称呼一声,“宋掌柜。”
“诶,不知大人如何称呼?”他面上恭敬生怕得罪人,但也并非不存一丝疑虑,暗里悄悄瞥着眼睛打量人。
闵宵递出一方铭牌,上头写着他的名讳与职位等一应身份信息,“在下明镜司闵宵,方才不得已借用慕容大人的名号,否则怕是难以见上宋掌柜一面,请见谅。”
宋应钊看着铭牌“嘶”地一声,他对明镜司有所耳闻,但还从未有过交集,听闻明镜司主管纠察官员,也不知今日怎的查到他们头上。
他周到地深深一拜,“原是闵少使大驾光临,不知店里的人可有怠慢?”
他后头那小厮已面上失色,两股战战,弓腰深埋着头。
闵宵未做应答,转而直言来意,“今日我来,是要查看宋氏米行一应账目,还请宋掌柜行个方便。”
话虽说得客气,但这岂是宋应钊能决定行不行方便的事,行商司掌管商贾,明镜司可是士农工商各行皆能涉足,且不论会不会查出个一二,单不敢被查便让人先入为主认定不干净。
可经商的,哪个是至清至白,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谁人撞上刀口,只能自认倒霉。
今日这霉运便落到宋氏米行头上,宋应钊抹一把额头的汗,讪笑道:“闵少使哪里的话,您请随我来。”
宋应钊带着闵宵与郁晚上楼,顺道叫上账房先生。宋氏米行这一溜从外看着独立的门面,内里其实互通,一路穿过长廊,在转角后的第一间房门前停下。
厚重的房门喑哑呻吟一声,缓缓敞开,里头弥漫着一股书卷放置久了的干苦气味,日光自窗楹投射进来,细碎的微尘在亮光里飞舞。
这间屋子一眼望不到头,立着一排排书架,皆是一丈来高,规整码放着蓝封簿子。
“宋氏米行近十年的账簿皆在此处了,不知闵少使打算从哪一年查起?若是需要,小人可为您指到地方。”
“查近三年对公出售账目。”
宋应钊闻言面上一僵,嘴唇抖上一抖,话出口气都虚了两分,“是,大人请随我来。”
账房先生帮着将一应册子找出堆放在桌案上,闵宵屏退旁人,与郁晚一道翻看。
他给她递去一个眼神,郁晚顷刻会意,凝神听了片刻,摇头道:“没有耳朵。”
闵宵于是道:“查找名为北府粮仓的买主,翻看宋氏米行的售卖明细,看里头的陈米占了多少。”
“北府粮仓是?”
“北府粮仓是设在北方专管驻军粮草的机构。你当知这两年边北与十四州又起冲突,已经是备战的势态,随时可能战火再燃。但这两年,北方军部上书时数次提及军粮发黑生霉之事,司粮署给的答复是运输路途遥远,中途受潮所致。”
“北方驻军驻扎多年,既是近年才反应发黑生霉的现象,分明是批次出了问题,这由头如何让人信服?”
“喻州是十四州首要供粮之地,问责到誉亲王头上,他给出了那般由头,陛下信任他,此事便敲定下来,旁的人不敢再多言。”
郁晚指尖捏紧纸页,“那你现下来做这等事,不正是明面上忤逆誉亲王,他那般大的权势,你...”
闵宵淡笑着看她,“总归要有人做。”
郁晚压下心绪,“你现在怀疑喻州将未售卖出去的陈米趁机卖给北方驻军,因囤积的时间久了,容易发黑生霉?”
“嗯。各地驻军的粮食向来由司粮署主持采购,他们买什幺,驻军便收到什幺,若是有人插手刻意采购次品,驻军大抵不得而知或无计可施。尤其北方驻军最为遥远,加之战时粮食需求较平常更大,不论是何质地都只能收下,否则便有供应短缺的风险。此回是发黑生霉的问题太过严重才被察觉,若是不这般嚣张,大抵也就瞒过去了。”
郁晚忿忿道:“他这人怎的猖狂成这般?陛下竟真的对他偏听偏信到这等境地?”
闵宵无奈地点头,“牵扯甚远。陛下与誉亲王是同胞亲兄弟,先太后高龄得子,陛下长了誉亲王近二十岁,如兄如父,一路看护着他长大。陛下虽是嫡长子,却并不受先帝赏识,太子之位长久空悬。那时六皇子风头无二,先帝有意册立其为太子的传言甚嚣尘上,正在陛下困顿之时,誉亲王挺身而出与他齐心并肩,共谋大业。后来六皇子暴毙,先帝临终前传位于陛下,他那时已年近五十岁。经历这般生死与共的风波,陛下对誉亲王既有血亲的情分,又有盟友的信赖与感激,两人感情甚笃,旁人无以离间。”
向来听闻皇家无真情,待亲耳听得这等辛秘,头回真切知道皇子当真会为了皇位争个你死我活。
郁晚怔懵地咂舌,“难怪陛下能这般容忍誉亲王,但他也太有恃无恐了些,做的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够人头落地了。”
“不触及根本,陛下大抵不会动他。”
皇帝的根本自然是皇位。无论誉亲王如何昏庸无度,只要他不觊觎皇位,陛下便能庇护他一生。
郁晚在心里狠狠啐一口。
两人花了大半日将宋氏米行近三年对北府粮仓的销售账目理清楚,在其所售的稻米中,当年的新米占六成,两年的陈米占三成,三年的陈米占一成半,三年往上的陈米占半成。
郁晚心头冒火,“竟然塞了近半的陈粮!当真是卖不出去的陈芝麻烂谷子都塞进驻军军粮里头了!这誉亲王,到底是贪利,还是存了不轨之心?大战在即,这可是给护国卫民的将士吃的!”
闵宵手下加快誊抄,“不止稻米,小麦苞米大豆等粮食皆出现发黑生霉的问题,既然稻米是因陈米过多,问题的真正由头便可见一斑。我会将这些账目禀上,到时结果如何,全在陛下的判定。”
言下之意,若陛下实在护弟心切,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黄昏时候两人下楼辞行,宋应钊早早在楼下候着,勉强镇定的神色在看到闵宵手上的簿子时又变得忐忑与惶恐。
闵宵将簿子递上前,“誊抄了部分所需账目,宋掌柜可检验一二。”
宋应钊伸手至半路,恍然醒悟过来,连连摆手,“大人办事,哪里轮得到小人检验。”他露出个奉承的讪笑,“倒有另一事要与大人说,我们主家得知大人前来,特意在府上设了晚宴,邀您前去赴宴。”
他担心闵宵推拒,将人架着不得不答应,“现下时辰不早,想必大人今日还要在喻州留宿一晚,难得两方时间相合,主家诚心相邀,还望大人赏个脸面。”
闵宵半垂着眼,神色不明。郁晚在身后担忧地看着他,想来在这等被查出把柄的关头设的宴席,十有七八是场鸿门宴,但宋氏米行今日一应事务乖顺配合,宋应钊将话说成这般,闵宵不好半分不顾及宋岸之的脸面。
“有劳,今晚本官会按时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