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晚在睡梦中被人轻轻搡了搡,意识从昏沉瞬间转为清醒,睫毛如利刃出鞘般迅疾掀开,眼里带着浓重的戾气。
待看清眼前的人,她一怔,戾气瞬时消退,眼神飘忽,生出几分难为情。
闵宵穿戴整齐地站在她面前,面色平常,仿佛什幺都未发生过,淡声道:“该启程了。”
他说完便转身走出房门。
郁晚迟来地有些刚睡醒的惺忪,她揉了揉眼,掀开薄毯起来。
方一动身,动作一滞,而后龇牙咧嘴地吸气,浑身骨头散架又重新装回去一般,又酸又钝,大腿内侧有微弱的疼痛感和强烈的麻木感,僵硬得有些并不拢。
闵宵昨晚做得太狠了。
郁晚一边腹诽一边松快筋骨,分明都是到拂晓才歇下,她疲累得连有人靠近都未察觉,闵宵竟然早早起来收拾妥当,简直像根本没入睡一般。
昨日闵宵和苏先永商谈一晚,问出喻州那些陈米的大户买家,今日便要启程去宋氏米行宋岸之家中。
车夫见郁晚下来,憨厚笑着和她点头示意,掀了车帘请人进去。
闵宵已经在车里等着,视线平常地落在她身上,仿佛昨晚真如酒后的一场乱性春梦,梦醒两不知。
郁晚便也大方地和他打招呼,“见谅,我睡过头了,让你多等。”
话出口又觉引人深想,她为何睡过头?
好在闵宵无所察觉地淡淡道:“无妨。”
从清叶镇去州里约莫要行上一日半,马车晃晃悠悠前行,辘辘之声听得人犯困,郁晚掩唇打了个呵欠,靠着内壁阖目小睡。
梦中遥遥传来笃笃马蹄声,擂鼓般越发地近,郁晚眼睫顷刻掀开,她拨开车幔往外看,半里开外确有一行人策马而来,卷起浩浩茫茫的沙尘。
她看了一会儿撤回身,对面闵宵撑手阖眼睡着,书卷翻开搁置在膝上,险险要掉落。
郁晚起身走近,小心将书从他手中抽出来。
不巧那一行策马的人正呼啸过去,动静将人吵醒,闵宵悄然睁开眼,定定看着面前的人,审视的目光似是要讨个说法——她的手正覆在他的手上。
郁晚面上一窘,干笑解释道:“我是想拿开你手里的书。怎的看着书就睡着了,这般累幺...”
她话一顿,暗自懊恼今日说什幺都变味儿了。
但距离靠近些便看得清楚,闵宵真的疲惫,眼里泛着淡淡的红血丝,一脸倦色。
“你没休息幺?”
她自然是指结束之后,到天光大亮之间的时间。她回到躺椅上睡了一会儿,虽然未睡饱,但好歹比一直熬着强。
闵宵垂下眼,淡淡“嗯”一声。
郁晚叹一口气,“等遇到下一家客栈,我们停下休整一番,你好好睡一觉。”
马车又行了一炷香的时间,车夫勒马在一家客栈门口停下。
这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看着较为简陋,但再行下去说不准下一家在何处。
车夫牵着马车往后院马棚去,郁晚和闵宵一道进门。
恰逢晌午的时辰,一楼打尖的人坐得满满当当,酒菜茶水上得齐全,偏偏有股说不明的怪异。
待走到门口,离得近了,郁晚脑中一闪,猛地拉住闵宵的手臂——
一群看着粗莽的汉子聚在一处喝酒用饭,竟然文雅地“食不言”。
“怎幺了?”闵宵问。
郁晚保持镇定,提起声音道:“公子,包袱落车上了!”
闵宵一看她眼里的警惕与戾气,立时反应过来,面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包袱里有贵重之物,快随我一道回去找。”
两人随即转身离开。
余光里,有人身上动了动,手搭上藏在桌案下的刀柄。
郁晚凝神屏气,手指勾着袖间的匕首,低声道:“也不知是家黑店,还是冲着我们而来。”
闵宵面上紧绷,眼里阴沉,“郁晚,如果遇险,你别管我。”
“说的什幺话!”郁晚瞪他,“我还靠着护你立功,给我减刑呢!”她一把拉住他的手,带他快步走向后院去找车夫。
远远看见车夫坐在前辕上小憩,郁晚正欲叫人,突然脚下又猛地一顿。
她耳尖动了动,将周遭声响尽收于耳中,连老鼠窸窸窣窣扒开稻草爬进洞里的动静都听得清楚,更遑论十数壮汉粗重的喘气声。再细看,车夫背对他们,身子软软趴趴靠着车门,脖颈扭曲地别着。
郁晚沉气,宽慰地捏一捏闵宵的手,若无其事地带着他上前。
她扬声道:“师傅,此处人多,我们打算换一家店用饭,劳烦您再送我们一程。”
话音落下,袖中匕首刀光一闪,疾风晃过人眼,还未看清动作她便已削断了马匹身上的绳套子,单手抱住闵宵,一点脚两人飞身上马,一甩缰绳朝客栈外疾驰而去。
刹那间,四下掩在房檐、茅草中汉子腾身而起,郁晚与闵宵没有踏进他们布下的陷阱,还出其不意地骑马就跑,领头的怒不可遏,高喝一声,“追!”
身后马蹄声磅礴似雷鸣,闷闷沉沉又声势浩荡,郁晚将闵宵圈在身前,一边打马一边回头探看。
“我们两人一骑肯定不比他们一人一骑快,不多时他们就要追上来,到时你打马先走,我会在后面跟着你。”
见闵宵不说话,知晓他不愿意让她一人面对那些人,郁晚收紧手臂抱了抱怀中的人,“闵宵,我大抵是要杀人了,到时你别看。”
闵宵像是再忍不住一般,忿忿道:“眼下这般时候,我除了拖累你全无用处,你还顾忌我做什幺?”
身后的人已在十丈开外,郁晚将缰绳塞进闵宵手中,“你只管打马往前,别回头,我会跟着你。”
身后陡然一空,冷风豁豁打在身后,吹得心间生凉。闵宵紧紧攥着缰绳,手指僵白,眼里泛上水意,也不知是风吹的还是什幺,只能用力眨眼理清视线。
刀刃相接的尖厉割划声传来,风都被劈砍得零碎,马蹄凌乱,人声嘈杂,暴怒地呼呼喝喝,血水喷溅声“嗤”地响起,继而有人坠马砰撞在地上,凄厉地嘶声惨嚎。
风里扬起沙尘,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追上打马疾驰的人,闻得他心脏生疼。闵宵屏着气息,不住地祈求上苍,这不要是郁晚的血。
郁晚一手匕首一手软剑,两厢刀光剑影快得人眼还未看清便被割了喉咙,血水溅在她脸上染红了眼睛,这帮人奔着取他们性命而来,她刀刀都是下的死手。
“别管她!追闵宵!”眼见人折了大半,领头的急忙下令。
郁晚眉间一凛,那些原本围攻她的人纷纷绕开她,直奔闵宵而去。
她不做多想提腿拂掠近前,横空一腿带风猛扫过去。
“呃!”那人摔落在地滚出几丈远。
郁晚占了他的马,挥鞭追上前。
“找死!”领头的恨恨啐一口,这女子甚是不知好歹,他们已不打算取她的性命,还这般不休不止地纠缠!
他朝另两汉子使了个眼色,余下的人朝郁晚扑过去,那两人暗地下了马,一条铁链凌空横飞,两头攥紧在他们手中。
五六人同时攻向郁晚,她一时分身乏术,虽看见了那两个汉子偷摸下马的动作,却只来得及在心里留个提防。
她手上打得正凶猛,倏地,身下的马一声惊慌嘶鸣,继而身子直直往下栽倒,带得她瞬时歪了身形。
千钧一发之际,郁晚顺势一翻滚,手里攥住那根绊马索狠狠一拽,那两人来不及脱手,被猛力拽到她跟前,她起身时一剑削出,两人同时眼珠暴突,口中鲜血汩汩满溢出来。
趁着她落马,马上的汉子抓住时机调转马头朝她倾轧过来,居高临下,再有人多势众加持,势在了结她性命。
郁晚胸膛高低起伏,喘息一口气,一点脚再腾空而起,两腿勾夹住一人的脖颈纵身一旋,那人几道翻转甩落在地,趴伏着一动不动,不知是晕是死,而郁晚又稳稳当当落在他的马上。
“明镜司从哪儿找的这人?!”
俯仰之间连死三人,领头的汉子目眦欲裂,粗黑的脸上混着尘与汗,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朝手下暴吼,明镜司何时来了这等高手他们却未听到风声!
“属下不知!属下不知...”
被吼的下属无措地连连摇头,上头都不知道的事儿,他等小喽啰怎会知晓。
眼见闵宵已经不见踪影,这头人手死了大半,再纠缠下去怕是要全军覆没,领头的狠狠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嘴里不干不净骂一句,朝着余下活着的人一挥手,咬牙吼道:“撤!”
郁晚立于马上,看着几个残兵败将落荒而逃,一直到半里开外的地方卷起滚滚灰尘,那帮人远得看不见背影,她僵着手扯了扯缰绳,身上一软,放纵自己趴伏到马背上。
透支的身体在一瞬间反噬,她累得没有力气擡手打马,马匹踏着蹄子不快不慢地朝闵宵的方向前行。
她半阖着眼,视线忽明忽暗,耳道似是有风灌进来,嗡嗡扰扰听得不分明,就像是一条困在泥潭里缺水的鱼,只余胸膛高低起伏,竭力呼吸稀薄的空气。
恍惚之间,一道疾驰的马蹄声相向而来,每匹马的蹄声不尽相同,郁晚认得这声音,是载着他们行了几日的那匹枣红马。
她心间松懈下来,来人是闵宵。
马蹄顺应主人急迫的心绪踏得又急又快,远在十数丈开外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喊:
“郁晚——!郁晚——!”
闵宵向来讲究君子之礼,鲜少会这般外放地大声喊叫,那声音穿透几层山峦,似是要泣血一般。
郁晚勉力撑起身,有气无力道:“闵宵,我没事,我只是有些累。”
枣红马急急停下,马蹄在地上刮出又长又深的凹痕,闵宵翻身下马,看着趴倒在马背上的人,想碰又不敢碰。
他颤着手抹去郁晚脸上的血渍,眼里泛红,蓄满水意,口中不住地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郁晚唇边牵起宽慰的笑,看着闵宵这幅样子,心里又泛起酸涩,“为什幺道歉?”
“我不该丢下你,我不该一个人走,我怎幺这幺无用...”
郁晚眉间一蹙,眼里浮出几分气恼,“我让你走的。闵宵,你如果在,我要顾及你根本无法施展身手,他们只需要擒住你我就会放下兵器,到时我们两人都难逃一死。”
她擡手抹去他眼角的泪,“况且这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等你回到京城,记得帮我上书请求减刑,能多减一天是一天。要记得我的叮嘱,知道吗?”
闵宵知道她在安慰他,仰着脸让她轻抚,“好。”
郁晚又问:“喻州这幺快就有人盯上你?”
“不是。大抵是延州,或是别的地界派的人。我的身份,死在哪里都会被问责,他们不会想要给自己找麻烦。”
“怎的...”
怎的这幺危险,这个职位得罪了这般多的人?
但郁晚未说出口,这是他的选择,她不该置喙,“往后出门在外记得多带些人,请些武功高强的人。”
闵宵深深看她,最后只是无声点头。
他翻身骑上郁晚的马,将人拢进怀里抱着,甩起缰绳继续前行,枣红马颇通人性地缀在后头。
谁都没有忘记昨晚的话,但谁都没有提及,他们心照不宣地贪恋这段借来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