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陈昭

谢识之也心不静。宫宴上,他垂眸,安静地吃着糕点,偶尔擡眸看一眼殿中的歌舞,记着点有意思的部分等着聊给陈谊。避开任何看向他的视线。

池早告诉他,皇后想让陛下给谢识之和昭公主赐婚。陛下没有拒绝。

和皇室联谊,是梁王府表忠心的最好方式。

“你太担心了。”池早凑近,低声说,“陛下那幺好说话,你就算拒绝了,他也不会和你计较的。”

谢识之转眸看着他,并没说话。

池早到底是年纪小又不经事。陈景面对孩童时,确实是发自内心的和颜悦色宽厚温柔。池早在陈景的春风下长大,他从未体会到陈景作为高高在上的帝王时的残忍冷酷。即使他知道自己是陈景观照陈谊的耳目,因此被厚爱,也依旧把陈景的底色看成是仁慈的父亲。

池迟和陈景一块长大,从小在他面前畅所欲言有话直说。直到陈景登基后,池迟也不改直言上谏的习惯,即使陈景数次拔刀,依旧不退缩。可,为何陈景登基前从未拔刀威胁过?为何婧衡皇后死后,池迟也开始迂回婉转?

池早的幸福,就在于他作为礼部尚书之子,仍从未需要考虑这些。

“谢谢你。”谢识之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我出去走一圈。”

晚风吹过谢识之的侧脸,他倚在玉栏上,金桂落在他身上。

“恭喜啊,谢大人。好事将近。”一股浓烈的酒气传来,这是秘书丞路仁甲和他的儿子路仁乙,“这样好的福气,是我等怎幺都遇不上的。”

“哪里来的好事?”谢识之端正行礼后发问。

“昭公主性子温和谦柔又如花似玉,这还不是好事?”说着,路仁甲就笑起来了,脸上的皱纹都皴在一起,眼神中带着隐晦的下流。

谢识之眉头蹙起。

“陈文灿确实是绝代佳人,到底眼皮粗浅自以为是,整日抛头露面、算计黄白之物。你还年轻,喜欢上也很正常。可谢大人你要听老夫的,这样的女子也就能玩玩,万不能娶进门。她和廖容楚、和裴居敬的关系,乱得很。啧啧啧。不能娶。”路仁甲浑浊的眸子故作姿态地一瞥,一副你我都是男人都懂的表情。

路仁甲似乎还有话要说,却发不出来。他下垂的眼眶几乎包不住满是震撼的眸子,好像下一刻就会随着颤抖的身体而掉在地上。

因为谢识之握紧拳,狠狠给路仁乙来了一拳。路仁乙当即倒地,鲜红的鼻血淌在唇上,他低声嘶叫。

“你、你这是干什幺。”路人甲几乎扑在地上,查看儿子的情况,他擡起头,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谢识之,气得不轻。

谢识之漫不经心地收拳,从袖子中掏出帕子擦拭自己的指骨。他自小被老侯爷当作预备将军培养,严苛训练。这一拳下去,不轻。

他端正地行礼,好似修竹。

“路大人是长辈,不好下手。只好让小路大人代劳了。”谢识之俯视着瘫坐在地上的路仁乙、和在一旁扶着他的路人甲。

“陈谊不会成为路大人的妻子,更不会成为路大人的儿媳。她如何,就不劳您操心了。”谢识之的语气很冷,一字一句都克制着怒意,“您的儿子倒是不眼皮粗浅、自以为是,是他让长平药庐焕然一新吗?您的儿子倒是不算计黄白之物,虹州案是他解决的吗?陈谊天资卓绝颖悟绝伦,她有自己的计划和目标,并坚定不渝地实现着。这样的人,您看不到她的难能可贵,还指责她为夙愿而奔波的样子,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至于陈谊和廖容楚、裴居敬的关系,”谢识之带着寒意的眸子扫过路仁乙,轻笑一声,“若您的儿子再努力一些、聪明一些,当初进了阑瑶居,就会明白。什幺叫做被当作庐主培养的人的担当。而不是将单纯的同门情谊贬为暧昧的男女之情。”

“嘲笑奋力实现目标的人,将她人视作玩物,把同龄人之间的正常交往看作暧昧关系。”谢识之冷笑,“路大人是秘书丞,掌管天下书最多的地方。敢问是哪本书教大人这幺看人的。”

“好!说的好!”

爽朗的声音从屋檐下响起,一回眸,回廊摇晃的灯影下是抚掌的陈景以及皇后等人。三人都一惊,匆忙行礼。

“下官参见陛下。”

“说得好啊,谢识之。”灯光下,陈景唇角含着笑,似是一脸欣慰。然而,又将他的名字念得很怪异,似乎细细咀嚼了一遍才吐出。圣意难测。

陈景的长相很清俊,身材高瘦。岁月越发将他身上的文人气息酿出,但没人把他当文人。陈谊的眉眼真的像陈景,只有笑起来时不同,陈景的笑,经常带着血腥味。无论何时,他袍子上用金线绣的龙眼都熠熠生辉,慵懒地盯着每个人。

“……”谢识之的腰弯得更深,不与他对视。“下官殴打同僚,请陛下责罚。”

“……”陈景没有回答,他看着路家父子,“谢识之说的对,是哪本书教的啊。你、你们、路家,把秘书省的书从一库开始通通抄一遍,直到抄出那本书,什幺时候抄出什幺时候复官。裴居敬检查。抄不完就打,每天打二十大板。”

“至于你。”陈景轻笑一声后负手转身离去,“杖责三十,打完后来御书房。”

池早人还没回府,陈谊就已经收到了他的信,知晓了今日发生的事情。

第二日,池早眼巴巴地就凑到陈谊面前。

“?”

“前朝有个人被打二十大板子打死了呢。”池早似是随意说起。

陈谊敏锐地察觉到了信息,她低头,小声地说:“你是说谢识之要死了?”

“啊?呸嘞。”池早挠挠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你不去看看人家吗?”池早嘟囔,“他都被打得下不来床了。”

“知道了,我叫谭京去看看。”陈谊说。

“那你呢。”

“我去叫谭京去看啊。”

“不是,你去看啊。”

“我不会看。”

“谁让你看病了,你看人啊。”

“我看人干什幺?”

“你……”池早语塞,他跺脚,“我知道你不能和官有接触,尤其你现在已经是李家代少主了。谢识之官拜秘书省,确实不合适。但谢识之是不一样的啊。你就不能偶尔也昏头一回吗?为他。他梦里都在念你的名字呢。”

“哪里不一样?”

“……”池早撇嘴,“绝情死你算了,陈文灿。”

这是陈昭第一次见到陈谊。

陈谊看着池早的背影,微蹙起眉。轻眨眼,纤长的睫毛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阴影。她的脸型介于鹅蛋脸和圆脸之中,眉目清淡,只有下颌骨的线条很明显。面无表情时,清、贵,叫人只敢远观。

事实上,陈谊比陈昭想象得要“狼狈”一些。她的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带着倦意,因此举动中更显出冷淡疏离。她穿的衣服、带的发饰都是很好的料子。尤其是那松松挽就的发髻上的宝蓝色发冠,一看就知道并非凡品。可衣服上的绣花都是同色系的、不甚起眼,更没有闪闪发光的耳环、步摇、手镯。清贵、却不华耀。

在陈昭的心中,陈谊应该是比陈织云更加艳光逼人、光彩夺目的人。所以才能讨得那幺多的人的喜欢。她今日特意将最贵的东西都穿戴上,为的就是不输人。

如今看…陈昭低眸扶了扶发髻上的金步摇,自己好像已经输了。

“你就是陈文灿?”

陈谊闻声回身。

陈昭是如今的皇后庄怀双的孩子,也就是庄榕的外甥女,比陈谊还小两岁,是名副其实的小公主。但在南国,“小公主”一般指的是李宣寐的小女儿、陈谈的亲妹妹。

陈昭锦衣华服、气度非凡,端丽的脸上带着一丝不甘,更多的是好奇。

陈谊已经猜到了来者的身份,她端正地行了礼,说了声抱歉便要离开。

“识之哥哥的真心真是错付。”陈昭从未如此被忽视,她对着陈谊的背影大声说。

陈谊毫无反应。

“你。”陈昭提着裙摆跟上去,“他是为你遭的此难。他为了你一介商户之女可是拒绝了嫡公主。你怎幺这幺冷血啊。”

陈谊充耳不闻,她走到柜台前,匆匆写下一句话。用信封包好后给店里的伙计。

“送给太医署谭京。”

“好的少主。”

伙计走了,陈谊仍然低头写着什幺。

“他如此赤忱待你,为你出头,你怎幺能如此冷漠。”陈昭倒不是真为谢识之不平,只是不服自己明明比陈谊更爱、更关心谢识之,却不被选择。

“…”陈谊终于擡眸看了陈昭一眼,“你长得很好看。冰清玉洁、气质出众。”

“那、那当然。”陈昭猝不及防,脸有些红。

“金饰不适合你,尤其是这种牡丹花的样式。太老气了。”陈谊伸手,正了正陈昭头上的金簪,她没有拒绝。

“李家最近出了一批南珠制成的头面,李文岐说要给陈织云送去,我觉得不合适。”陈谊看着她,“你有兴趣吗?”

“啊?”陈昭还没有反应过来,唇角却已经出现了笑意。

李家给陈织云送首饰这件事,温都上下谁都知道,谁不羡慕。关键不在于那幺一两套璀璨的衣服首饰,而在于被认为容色一绝,被认为是同龄女子会效仿和追随的人。在赏花会闲谈的时候,有姐妹亲口说愿意倒贴钱让李家送,陈昭虽不以为然,总归不能免俗。

“你可别想收买我。”

“只是单纯出于利益考量。你长得很好看,气质也很好。一定能吸引人。”陈谊将笔递给她,“你若不信我,这地址可以不写。”

陈昭警惕地看了一眼陈谊递过来的纸张,那是一张没填完的申请单,扼要地写着首饰的基本信息,空着的地方是地址和时间。

也就是说,陈昭可以让李家在她设宴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送过来。

陈昭努力压下嘴角。语气甚至有些撒娇的意味。

“我们是情敌。你这是干嘛。”

“我没有情敌,只有商业上的竞争对手。”陈谊将笔放落,看着她,认真地说,“你一口一句控诉我冷血无情,不去看谢识之。可我与他不能在一起,冒着事业受损的危险去看他,只是让我们的关系更加纠缠不清。谭京不是空手去,他和李文岐带着李家价值千两左右的谢礼去。这才是最体面的做法。”

“可那是谢识之,你怎幺忍心。”

“世间安得双全法。我是个俗人。我愿意日日夜夜用银票擦眼泪,在一个又一个的英俊少年中寻找挚爱的痕迹,让他们为我端茶倒水起舞奏乐。在爱而不得的遗憾和后悔中度过余生。我一定要成为李家最年轻的家主。”陈谊从袖子中拿出印章,印在单子上,折好后递给陈昭,“你若依旧防我,可以转赠给其他人。”

她呆呆地双手接过那纸单子,直到陈谊走后也没想出一个字来。

宫里。听完陈昭的复述,庄怀双似乎愣了一瞬。陈景、李宣寐、庄榕三个情种,居然生养出了个这幺现实的人。

“母后。陈文灿是个比谢识之更好的盟友。”陈昭握着庄怀双的手,“讨好谢识之,不如讨好陈文灿。”

庄怀双的眉头狠狠皱起。她是陈景的第三任妻子。陈景对李宣寐一往情深,对她只是维持表面的关系。她的哥哥庄榕为了陈谊,将自己扶持上皇位后便与庄家一刀两断。谢识之又因陈谊拒绝了陈昭。庄怀双对陈谊有发自内心的厌恶,甚至是仇恨。

“和路仁甲一样,我们都被陈文灿的性别给框住了。陈文灿并非是用情爱和廖容楚搭上的线,他们有真切的利益交互。不仅如此,陈文灿比谁都想撇掉男女是非,否则她现在就应该吊着谢识之,趁机获利。能让廖容楚俯就的利益,你能想象吗?母后。”陈昭唇角露出笑容。

“陈文灿是个女人。你拿什幺去和她结盟。”

“那就看我的本事了。”陈昭抿唇,唇角弧度上扬。

“胡说。”庄怀双皱眉,将手从陈昭手里抽出来,“若你是男子,有能力为皇位争一争便罢。你只是个公主,嫁得好就行了。别再去找陈文灿了,好好想想怎幺讨谢识之喜欢吧。”

陈昭的手就停滞在空中。

谢识之,她听了陈谊的话,眼里哪还能只有一个谢识之。

“约莫你刚到金露馆,你那好爹就眼巴巴来提点我了。眼下是你出阁的紧要关头,不要去触皇上霉头。”庄怀双伸手理着陈昭的碎发,“是母后没用,不得你父皇喜欢,又没能给你生下个亲哥哥去替你出头。昭儿,不胡闹。”

陈昭闻言,没有说话,只是低下眸。

“若我以后也不得夫婿喜欢,又没能生下嫡子。莫非我的女儿也要过一遍我的人生吗?”回公主府的路上,陈昭握紧手中的单子,自言自语,“为什幺我要把我的人生赌在一个男人的人品和我的肚子上。”

“如果陈文灿不用。”陈昭将手中被捏的皱皱巴巴的单子展开,用手指压平,说,“我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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