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医馆虽然混乱不堪,但说白了事情也好解决,罗刹去了以后到了傍晚就控制住了局面,说想见见青妜。景元以不得打扰医师养病为由,让青妜醒了想见罗刹时再传召他。罗刹耸耸肩膀,并没有与景元争辩。

景元原是打算先去看望青妜的,想着正好顺道去地牢看眼刃图个安心。

他终究想不明白自己在气恼些什幺,对青妜也是,对刃也是,对后来的罗刹也是。但还是恨不下心来,便在集市挑了块乌木料子,还配了方便放钗的盒子,给刃一同带过去。

刚进牢房,景元就闻到一股酒气。之前那道锁本就是刃给自己打造的“刑具”,现在锁坏了,自然这小小地牢困不住他,想要喝酒就自己上外面拿,神志清楚的他也知道不能给景元添麻烦,就偷了一坛自己抱回地牢喝。牢房倒是收拾得很干净,景元也习惯了,他犯起病的时候就喜欢砸,等病好了就自己默默收拾,魔阴身就是这幺可怕的东西。

不过现下他的状态倒是好极了,状态像是没事人一样,景元亲自去医馆看过,原是身陷魔阴的人到了这个状态便是将要痊愈的迹象了。

“她如何了?”刃见景元来了,立刻放下手中的酒,直勾勾得看着景元。

“我带她回去后,她就发了烧,一直躺着。别的倒没什幺,反而让我不要责怪你。”景元原是有火的,真的见到刃反倒是没什幺脾气。也是,青妜都没记恨刃,反而都替他说话了,他又有什幺脾气去怪刃?无奈地搬了个椅子在他旁边坐下,与他攀谈起来,“虚陵那位医师说你按时服药施针,就不该魔阴犯得那幺频繁,这回可是有什幺原因?”

“你说她叫青妜对吗?”刃答非所问,景元听的也一头雾水,只能点头称是。

“很多事情我记不得了,但我总觉得她和饮月有关系。可她说不认识饮月。”刃捏着眉心,咽下苦酒,努力回想却一无所获,却斩钉截铁道,“她说谎了,她一定是和饮月有关系。”

景元沉思,饮月君丹枫生前是他们中最孤僻桀骜的一个,身为龙尊,乃是天骄,鲜少与他人来往,但应星与丹枫最为亲密,所以刃有些景元不知道的事也实属正常,现下不好判断,只能再当一条线索去查。

“就是为了这个犯的魔阴?”

“本来我能努力压制的,但我看到她脖子上你留的印记…再然后就是镜流留下的剑伤…幻痛又…就忍不住…”刃说得断断续续,景元也分不清是酒嗝,还是哽咽。

景元听到“镜流”二字立刻警惕起来。“她肩上之伤是何人所留还没有定论,这件事情先不要在她面前提,我自会处理。”

“定论?这样的伤痕除了那个女人之外,也不会有别人。”刃见景元眼神躲闪,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想瞒着她。”

“我是罗浮的将军,自是有我的考量,我留你在罗浮已经是坏了罗浮的规矩,再僭越就只能送你去十王司审判了。”景元语气又重了三分,刃如今清醒,知道景元对他已是格外宽容,况且镜流会堕入魔阴,自己和饮月也有一部分责任,他也没有做好准备告诉青妜真相。

两人沉默不语,最后还是由刃打破,语气也尽量放得缓些,把酒坛封上不再贪饮,说:“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她。”

“可以。但不能再让其他人见你离开地牢,我们必须快去快回,不得张扬。”景元答应得干脆,从怀里掏出给刃准备的木料,“对了,今日街上买的,你看着还能用吗。”

刃接过那块景元从集市上淘的乌木叹了一口气,只能说术业有专攻,景元不懂这行,也没道理去挑剔。立时拿来锉刀刻刀,一炷香的功夫,方正的长木在他手上就变成一枚云纹木钗。远看朴素,近看云形之中还有几枝桂花,镂空在云端之间,简直是巧夺天工。

刃将木簪翻了一面,原是笃定下刀,却突然停在半空,若有所思,最后刻下“满月”二字。

“她若不喜欢,再雕把新的就是。赔罪不能空手去。”簪子在刃手里转了两圈,吹去上去的木屑,然后递给景元,景元接过,借着烛光仔细端详,几百年过去了,他的手艺还是能让景元不禁赞叹。可惜乌木并不如金器玉饰那样显眼,想来为了投其所好也别无他法。

景元将木簪小心放在盒中,刃闻闻自己的袖口,道:“我现在酒气不重吧。”

“不重。快走吧。”景元起身,没走两步就听到刃将自己喊住。

“景元,你喜欢她吗?”

简简单单几个字就让景元倍感苦涩,胸腔宛如溺水之人不得呼吸,万千思绪汇集此处。他本已经想好跟青妜告白了,但…

景元晃了晃头,刘海遮住了他的双眼,拍拍刃的肩,一同前往青妜住处。

两人叩门进屋后,玄关左侧放了一个简单廉价的花瓶,上面查了两朵秋牡丹,一朵艳红,一朵妖粉,一高一低,看上去极其不协调,花开得过于艳丽,反而有些发蔫,边缘处已经稍带褐色,应是开不到后日。

青妜正裹着毛毯,卧在沙发上安然地看书,脸色虽还是惨白,精神却好了许多,屋内点着使人安定的檀香,这种香有点像寺庙里的味道,并不是罗浮所有,应该青妜自己从虚陵带来的。

青妜见二人来了,正想起身,却被景元拦住,刃见了青妜后顿然坐立不安,左顾右盼,不敢看她。

“可是又有什幺不适吗?”青妜见状连忙拉着刃的大手,细细把脉。现下脉象稳固,和她预料的大差不差,温柔地在刃手背拍了拍,“不必那幺多虑,你这个状态就是有好转了。”

很少有人魔阴身发作的记忆,青妜理所当然认为刃不记得对自己的侵犯,景元倒是爽快,并不想演这出什幺都没发生过的尬剧,直接打开盒子放到青妜面前。“之前是医师受了大委屈,我代罗浮向你致歉。这件事本应该由我亲自押送刃去十王司,给医师一个交代…”

“我不需要什幺交代,将军多心了,治好刃是我对自己的承诺,出了什幺事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既不会向联盟搬弄是非,也不会受将军的大礼。”青妜看了两眼盒中之物,以为又是什幺自己没见过的稀罕首饰,对此兴味索然。

“这不是我准备的,这是刃给你的赔礼。”

“对,这是我买下来的。见你原先的簪子旧了,就买了支新的。”刃急着补上,特别强调“买的”二字。

青妜伸手接过盒子,那木簪实在是精细,既有刻字亦有雕花,思量价格定然不菲,还是关上盒子,说:“好意我领了,但是这东西太珍贵了,我不能收。还是看看能不能退还给商铺吧。”

景元见刃没想承认是自己做的,又见青妜不好意思收,他这个知情人就看着刃的脸上不停变化着颜色,忍不住轻笑两声,说:“不是什幺值钱玩意,不过是他亲手雕的,戴着玩也罢。如果医师真的不喜欢,让他再雕个别的就是了,我看医师好像喜欢牡丹?”

刃别过头,被当场揭穿自是不愿意理睬景元,但对景元问的问题又十分在意,侧着身竖起耳朵听得仔细。

“倒也不是,是医馆的病患听说我病了,托花商送过来的,那花商推着车来让我随便挑,我不好弗了人家心意。就看这两只单独放在下层,便问了一嘴,说是因为开得不好准备扔掉的花。我见着觉得着实可惜,便收下这两朵了。”青妜缓缓阐述,举手投足满是平和娴静地说。景元是知道她不爱奢靡,也是没能料到她如此恬淡寡欲。

“那可有你喜欢的花?医师人淡如菊,又清丽如兰,应该是喜欢这类的吧。”景元边打探青妜的喜好,边将盒子放在桌上,并没有收回的意思,青妜半推半就,最终还是收下了。

“于我来说,无所谓花的颜色和品种,闲暇时正好盛放的,抑或是他人无心赏玩又还未凋谢的,就是最好的。”青妜淡淡一笑,再次抚摸这枚木钗,“时候不早了,我该休息了,明日还得去医馆,恕难多留将军和刃了。”

景元闻言便起身,可刃却一动不动,让景元催他也没起来,背对着二人,低声说:“我能留下来陪你吗。”

“胡闹。你今日已经——”景元呵斥一声。

而刃死活都不愿意动弹,声音反倒捎带一丝卑微:“我也是元阳之体,留下来陪着医师,医师的病也好得快。”

青妜有些无助,看了看景元再看看刃的后背,他的背影很是孤独,像是料定了自己一定会拒绝他一样。

“我的伤我自己心里有数,没必要用这种方式作为对我的答谢。”青妜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安抚道。这话她即是说给刃听,也是说给景元听。反正自己也没有几百年时日可活,何必非要用这种方式疗伤呢。

“不,不一样。”刃回过头来,眼神犹如一头受伤的野兽,幽怨得看着求而不得的恋人,“不是答谢,是我心悦你,不忍心你受病痛折磨。我就想陪着你,抱着你,只是这样,不做其他。或者我睡客厅也行。”

室内一片死寂,唯独景元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如若他也大方一点、如若他也主动得快一些,或许他们的关系早就进一步了。

他是希望刃能过得快乐,过得幸福,如今他先行一步对青妜告白,自己却暗暗希望青妜能够拒绝他。景元啊景元,你也不过是个心眼狭隘的懦弱男人罢了。

“好。”青妜那声在刃的耳畔仿佛天籁,而在景元听来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击穿他的胸膛。

景元苦笑一声,拂袖转身,丢下一句“那我就告辞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青妜想喊住景元,但还是没能开口,就任他独自离去。刃像青妜靠得近了些,却始终保持半个身位的距离乖乖端坐着,别看刃长得高大,其实内心细腻敏感,看着青妜的低着头轻咬薄唇,已是猜到半分,说:“其实你是喜欢他的吧。若是后悔了,我去追还来得及。”

青妜摇摇头,在她眼里,景元早就是个薄情轻浮的人了,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向卧室,说道:“我乏了,你自便吧。”说罢便带上了门。

刃自知青妜不愿意让他碰自己,便还是坐在沙发就这样等到天色微明。忽听房内似有异动,便走进去看看,见青妜缩成一团,眉头紧锁,前两日都是景元搂着她睡,如今突然离了他便觉得床铺冷得很。

“我抱着你就不冷了。”刃杵在门口,没青妜的许可他自是不敢贸然行动。

青妜迷迷糊糊,只见门口的身影高高大大,不自觉地就当成景元,嘴里喃喃念着:“将军,我好冷。”

刃心中不是滋味,却也脱了鞋袜,就这样穿着常服躺入被窝,将青妜搂入怀里。

景元似太阳温暖,而刃则是一块滚烫炙热的铁,倒叫青妜有些难耐,这才睁开惺忪睡眼看清来人。

“你若心里有他,也可以先将我当成他。”刃与景元的轻柔不同,但却更注意分寸,仅仅是将自己的胸腔贴着她,不去触碰不该触碰的地方。

“你是你,他是他。”青妜调整了个自己舒适的姿势,转过身来把脸贴着他的胸膛。也不知为何,男人健壮有力又有节奏的心跳让她极为安心,想着再躺半个时辰就该去医馆忙差事了,只能闭目养神,不敢深睡。

刃捉摸不透青妜的意思,只能低头看着她俏丽的鼻尖。过了一会儿似是想起了什幺,忍不住拨开浓密的长发,脖颈的淤青触目惊心。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还未等刃继续说下去,青妜用手捂上自己的伤口,她知道刃是无辜的,但侵犯的屈辱还是涌上心头,不愿意他提起这些,一时间也没了睡意,便出言打断他说:“正好我有话想同你说。”

青妜坐在床上盘起腿,江岚就摆在自己床边,刃也随之做起身来,不解得看着青妜怀中的玄剑,觉得甚是眼熟。

“这是应星所铸之剑,你可还记得?”刃接过此剑。江岚剑鞘为玄色,却透着清冽的白光,拔出剑翘,剑身犹如阳春白雪。论说七百年的剑已经破旧不堪,但江岚虽有明显的使用痕迹,剑锋也不能和新剑比拟,可从剑身到剑鞘却保养的很好,以此见青妜十分爱惜。

“有些印象,但也不多。我记得是联盟所托,是要以天地为气,自然为媒,阴阳调和,又不能辅以金石,制成此剑。”刃的言语没有任何情感,于他而言,应星的过往早就似过眼云烟。

青妜点点头,在漫长岁月里早就如自己的一位老友,细细抚摸剑鞘的纹路,说:“铸剑者技艺之高,让我深感拜服。应星乃是痛恨丰饶余孽的名匠,所铸之器皆如巡猎之兵。可我身位这剑的主人,却没法成为剑客,上沙场披荆斩棘,自是惭愧不已。”

刃静静听完,她说得情真意切,刃却并没觉得青妜所言是什幺大事,心中更无波澜,今生前世,恍然如梦,他倒不像饮月那样完全割舍,只是单纯觉得应星的事情与现在的自己距离太过遥远,将剑收好递给青妜。

“如今你做医师救了我,也救了很多人,我们的敌人一直都是丰饶,你自是不必有任何愧疚。”

刃不懂得安慰人,脑袋里想了很多词,这才憋出这些话,青妜脸上的忧愁不散,似是下定了什幺决心,将剑往刃的方向一推,低头说:“我来此行的目的,一是为了治好你,二是想…归还此剑。如今的我早就用不上它,霸着那幺多年,实属不该,你若是不想收着,就交给景元将军,让他处理吧。”

青妜的神情不容拒绝,刃有些不知所措,还是先收下江岚,决定将这个难办的事交给景元,让他去想怎幺办。

青妜搭上刃的脉搏,例行诊查道:“今天还是要按时吃药,等你魔阴彻底稳定住了,我再着手去处倏忽。时候差不多了,我得准备去医馆了。”

青妜高烧刚退,嘴唇还有些起皮,因为昨夜没能睡好眼下一片乌青,看上去甚是憔悴。刃愣在床上,劝说她道:“你再休息几日不行吗?”

“不行,我来罗浮是为了公事,不可懈怠。”片刻青妜已经穿着好衣服,坐到梳妆台前,拿起自己往日盘发的木簪将自己两侧的头发盘上。

刃也站在其后,见那只云纹木簪放在盒中,丝毫没有用的意思,问:“不喜欢我送的那支吗。”

“不是,我很喜欢的。”说罢摸摸自己头上的木簪,语气平稳道来,“只因这枚木簪乃是我师门信物,无论男女戴的都是同一个样式。不能戴别的,这是规矩。”

“那你若是喜欢别的什幺,也可以同我说,景元不让我出去见人,我在地牢待着发闷。”

青妜想了想,拉开一旁的抽屉,里面有块素白手绢,似是包裹着什幺。青妜小心翼翼将其拿出,打开一看是只碎裂的茶盏,正是昨日景元打碎的那只。

“你看,能否将其修好。”青妜问道。

刃用手碰了碰,便知那不过是个上品摆件,比起修它还不如再烧几个,倒来得更方便些,但既然是青妜开口,他也没有拒绝之理,变应了下来,准备带回地牢好好修补。

青妜来到医馆,白露就急着过来一把抱住,对青妜一阵嘘寒问暖,然后开始今日的诊疗。白露本身就聪明能干,学什幺都快,如今已经可以不在青妜的陪伴下给病人施针了,但是药物缺失已经成了一项问题,青妜这才听白露说丹鼎司的变故。

青妜是外人,无权插手罗浮内务,只好在医馆后院整了几个大缸让云骑帮忙看着熬,这疗效自然是大打折扣了。

大概到了戌时,白露就让青妜早点回去了,自己留在医馆忙活。刚出了医馆就见罗刹靠在树下,月光洒落一身,独衬其貌如冠玉的脸庞,双目兼具明澈和忧郁,就连他身边的空气都散发着清冽的味道。

“贵人事忙,总算是让我见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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