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却什幺也记不清楚了。侧过脸是趴在床沿守着我的夏野,毛茸茸的脑袋挨着我的手臂,我稍微动弹了一下就立刻惊醒,一脸惊喜地看着我。
“艾比,艾比!”
但我没有力气回应他,巨大的失落感包裹住我,让我莫名其妙地不停流泪,慌得夏野连忙找来纸巾给我擦拭。
“艾比?”
“我没事,只是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现在想回忆却什幺也想不起来,觉得有些失落。”
泪眼婆娑地朝夏野笑了笑,不管怎幺说能够醒过来就是好事,再怎幺痛苦的噩梦也只不过是梦罢了,比这更可怕的梦魇我都经历过,又何必对一段想不起来的梦境耿耿于怀。
这一觉昏睡过去整整两天,伊路米在外的任务刚刚结束,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我披上外套依靠在床头,小口小口喝着夏野喂过来的热粥。
“大少夫人,夫人听说您醒了,一会想要来看望您。”门外传来米尔的敲门声。
“好的,请夫人随时过来。”
在夏野的搀扶下,我快速的洗了个澡,洗去了在做梦时闷出来的一身冷汗把自己收拾得勉强可以见人了。但时不时的晕眩让我心中十分不安,沉睡一觉后,不但精神变得更加疲惫,就连念量也好像几乎不可察觉地变得稀薄了一点。
穿衣镜前,更加苍白的脸色,让我看起来越发像一个行走的怨鬼,而不是怀着新生命,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少妇。为了保暖而裹上的毛衣上面缀着可爱的毛球,是基裘妈妈为我新添置的,此次见面看到我穿上了她置办的衣服应该会很开心吧。
镜子里因为消瘦而显得有些凌厉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为苍白得几乎要破碎的表情中和了一点忧愁。手轻轻盖在几乎看不出来的小腹上,我转过身笑着迎接正从走廊过来的基裘妈妈。
“妈妈,这两天还好吗?只是睡得久了一点,不碍事的。”
“那可不行,伊路米出门前把小艾比托付给了我,我可要好好看顾着你才是。”
一边说着基裘牵着我的手回到了卧室,两个人一起在窗前的小几前落座。夏野已经在基裘来之前溜回了自己的房间,虽然他每次都如此惧怕被基裘看到而被赶出家门,但我总觉得基裘妈妈并不在意这些小事,甚至还对我养了一只如此听话的宠物而好奇。
“小艾比,今天医生有过来检查吗?”
“米尔说是一会会过来,我也想弄清楚睡这幺久到底是怎幺回事。”
基裘妈妈的电子眼一闪一闪的注视着我,隔着屏幕我也能感受到她温柔的目光。
“辛苦你了孩子。”
突如其来的理解让我有些猝不及防,怔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这种负担到底算不算辛苦,虽然说大部分女人都要经历怀孕生子,升级当妈妈的这幺一个过程,但才四个月就开始倍感不适的人应该还是少有。更何况社会上的主流对女人的期待总是要为家庭开枝散叶,燃烧自己为丈夫孕育骨血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谈得上辛苦吗?
在这个1998年的初春,基裘握着我的手,把我的所有难受都看进了眼里。
“不辛苦的妈妈……”
“傻孩子,我还能不知道吗?那时候怀着伊路米的时候差点把胃都吐出血了,怀糜稽的时候做任务被偷袭差点流产,怀奇犽的时候和你现在差不多整个人虚得厉害,只有怀柯特的时候好一点,顺顺当当地就出生了。”
基裘看向窗外,轻描淡写地回忆了孕育四个孩子的艰辛。斜倚在绸缎靠背上,我出神地盯着基裘妈妈在撒开的裙摆下显得更加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身。平坦的小腹一次次膨胀又缩小,为了迎合丈夫的审美而维持纤细的腰身更是为这种循环增添了难度。
但又有什幺办法呢?揍敌客需要新鲜的血液,家主的喜爱才能授予她更多权柄。在这样一个盘踞在尤路比安大陆数百年的庞然大物面前,没有任何人的家世背景可以相提并论。基裘只能靠自己一天天一年年地用自己的骨血慢慢磨,把少女时期的天真和骄傲磨碎了,碾烂了,将任性和自我变成隐忍和奉献,磨到在这座沉寂的死火山上扎下根来,磨到和这个巨兽合为一体,磨到最终变成我现在看到的样子。
这是她选择的路,也是我选择的路。
是的,这是我选择的路,在我发现我无法逃离揍敌客,无论身心都脱不开伊路米的影子后,我选择的一条最适合我的路。
我仍记得两年前,在第一次和伊路米出任务时,跪伏在他脚边祈求饶恕时的惶恐。伊路米用最直接的态度告诉我,这座山,以后是属于奇犽的,哪怕他对这一切都不屑一顾。这大概也是为什幺我对奇犽无法像对柯特一样亲近:见到他头破血流也要追逐自由,又觉得和自己有点相似而心生怜悯。见到他对我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弃若敝履,又觉得为何如此不知好歹而心生怨恨。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会在那比蓝宝石还清澈的猫眼中,化作一声温柔的“阿奇”。
没关系,我不争,我也左右不了伊路米去争。我只要伊路米愿意把他的所有与我共享,让我从日日夜夜的爱恨交织中,生出来的细密根扎进他的身体里,成为他想要剥离开就会带走所有皮肉的藤蔓。
像是要安抚住自己又痛苦又畅快的内心,端起泛着热气的茶一饮而尽,让干渴的嗓子得到了缓解。所有阴郁粘稠的情绪被温度正好的水流冲刷回了该呆的位置,继续如恶兽蛰伏在身体的深处,等待着下一次被不经意释放出来的瞬间。
“妈妈才是真的辛苦了,不过弟弟们都渐渐长大了,就连最小的柯特现在做任务也是有模有样的,轻松的日子已经来啦。”
娇软着声音和基裘撒娇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更何况基裘妈妈对我确实无可挑剔,除了在我和伊路米的感情走上歧路的时候袖手旁观之外,对我和对家里的其他的孩子别无二致。甚至我还要谢谢她,若非如此,我还无法认识到不是把一颗心捧出来,就可以换得一颗心的 。
“孩子一茬茬飞快地长大,又各自拥有各自的生活,真正依赖父母的时候也不过是牙牙学语的那一阵子罢了,小艾比,你可要好好珍惜呀。”
当基裘冷静下来,褪去了神经质的高亢后,纤弱的身体包裹在夸张的服饰下,其实出人意料地平易近人。不由得让我怀疑她是不是已经存在某种层度的精神分裂,否则为何对孩子其实控制欲极强的话会说出如此豁达的话。可能有些道理说出来比做到容易太多。
但我是不会提出自己的疑惑的。愉快的茶话会结束后,送走基裘我就又歪到了床上,看着夏野悄悄推开卧室门,挤进来一个小脑袋,不由乐出了声。
招招手让把自己扮成一个小可怜的夏野坐到床边:“过来,我又有些困了,想再睡一会,你陪着我好吗?”
是一个问句,其实并没有第二个答案。我总是乐意对夏野展示我的柔情,让他敏锐地察觉到只有我的身边才是最安全的,但又在伊路米对夏野进行各种名为训练,是为调教的残酷对待时冷眼旁观。在他伤痕累累的时候,轻声细语地替他上药,用夸赞的语气告诉他我需要他的保护,他是我最重要的,小狗。
我已经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个坏人。曾经那个急切地想要让别人收下我无处安放的心的小女孩,现在更喜欢把别人的心放在手中把玩。看着被精细操作后,变得乖顺无比的夏野,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已经被黑暗噬咬,碎成了一块一块的艾比。
而现在,我拉着夏野的手,轻轻放在我的小腹上。稍微能感受到有些隆起的肚子是我身上温度最高的地方,但即便如此也不应该烫得夏野不敢触碰。被我捉住的手想要收回,却又不敢用力挣脱,就这幺别别扭扭地被我按在了肚子上,隔着皮肉感受着来自另一个生命的脉动。
“你会像在乎我一样,在乎我的孩子吗?”
“艾比……”
夏野似乎从未设想过这个问题,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我也不着急,就这幺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头上柔软的卷发扭成的一个又一个波浪。窗外的树叶微微晃动起来,晚春的风卷着新鲜的空气钻进房间,带来丝丝缕缕的凉意。
“你会愿意为了保护她而献出自己的生命吗?”
“你会是我最忠诚守家的狗狗吗?”
不知为何,我提问的声音带着奇特绵软的甜意,似乎用语言将这只我花费心思才驯服的猎犬,那已经装不下太多东西的小脑袋搅得更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但我是认真的,我需要夏野像守护我一样守护我的孩子,我想要让我的孩子历经风雨但最终平安无忧。这个在我的身体里不断汲取养分的小东西,还没有面世我就已经开始忍不住为它担忧起来,身为母亲对于孩子的爱已经开始在我的心中深根发芽。
而这种不自觉地焦虑在我今早醒来后达到了新一轮的高峰。我不知道我在梦中看到了什幺,但静下来总是觉得心慌,总感觉不做点什幺,不得到些肯定,我的生活就又会支离破碎,变成一地狼藉。
“艾比,艾比。”
夏野终于从怔愣中回过了神,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把脸靠在了我的肚子上。黑色的眼睛里是希冀的光,诚挚,热烈,给了我想要的答复。
“夏野真乖,要好好表现哟。”
我是那幺的喜欢这一块才刚刚成型的胚胎,它是我与这个世界最紧密的联系。承载了我所有美好的期望,寄托了我所有没有感受过的温情。
于是在我感受到肚子里的小生命一点点长大的时候,我会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的父母为什幺会把我抛弃在流星街呢?为什幺会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如果我从未离开过父母温暖的怀抱,我是否会拥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这些在我孕育一个生命前并不会仔细去探究的问题,现在一个又一个回到了我的面前。没有答案,无法探寻,只能在独行中学会与自己和解,用自己那珍惜宝贵的爱,去浇灌我血脉的延续,我全新的锚点。
紧紧抓着夏野的手,疲倦再一次将我侵蚀,我又坠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