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鹤行进院就看到这一幕。
小姑娘双手抱膝,坐在厢房前台阶,长长的杏色裙摆垂在脚边,像一堆开到荼蘼,凋谢的木兰瓣。
岁岁一眨不眨盯着地面,突然被某个温暖的怀抱占有了。她擡起头,长睫迟钝微扇。她身上很冰,也不知道坐这多久了。小小两片唇冻得有些发青,她眨着眼,轻唤了声。“鹤行。”
苏鹤行满腔的爱意被这两个字揉碎了,就连呼吸都含了几分柔情。“我在。”
她猛地扎入他怀抱,拼命吸取他身上温度。
“怎幺了,谁给你委屈受了?”察觉她的颤栗,忙将人小脸捧起。哪知那心肝已经眼眶涩红,两行清泪就这样沿脸颊滑下来。
“岁岁!”苏鹤行一怔,忙凑近她。
她摇摇头,只用手背狼狈的抹去。
也不知那双清丽的大眼睛里怎幺会有那幺多眼泪往外流。直看的苏鹤行不知如何是好,抱着她一边温柔的亲一边低声哄。“怎地又哭了?我受伤时你就爱哭,回府了也这般哭。怎幺得了?是不是我哪惹你不高兴了?”
“不是……不是……”岁岁一开口就沾了泪腔,像个多汁的小软桃子。她吸了吸鼻子,时断时续的哽咽。“我只是觉得……你……对我太好了……这世上……没你这样对我好的人……你为什幺……要对我这幺好……我坐在这……越是想你就越心痛……越心痛……就越想哭……你会这样一直对我好……吗……你会明天……就把我抛在脑后吗……我本来只想要你……一晚的……你这样对我……我……呜呜……我怕我抽不了身……怕你变……我变成贪心鬼了……”
岁岁到底年纪小,又是痴恋苏鹤行的呆性子。被他这幺耐心的一哄,就再忍不住满腔的难过,自己断断续续交代了。
苏鹤行一边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一边安静的听着,越听脸色越是无奈,最后只深深的叹息着。
哭了好半晌,岁岁才发现自己已吐露个干净,再一看苏鹤行身上那件官袍还有自己的泪和鼻水,整个人都结巴了。“我……又弄脏你……衣服了……”
苏鹤行混不在意,用目光示意旁边影卫去传水,将岁岁抱进屋子。“你也太好哭了。本就不为什幺大事,还哭这许久,亏不亏啊。”亲手替她整了侵过热水的毛巾帕,走来替她一下下的擦着脸。“我的岁岁是个漂亮孩子,要笑起来才好。”
岁岁睁大眼任他在自己脸上擦,听着他无意识的碎念,又想大哭一场了,拼命吸了鼻子才堪堪忍住。
苏鹤行摩挲她的刘海,低头与她视线平齐着。“好了,不许哭了。”
这幺大哭后岁岁也觉得很不好意思,红着兔子眼恨不得找地方躲起来。
随手将擦过泪的帕子扔开,又将人抱床上坐着,苏鹤行一展臂,双手将岁岁拢在自己和床沿之间。
岁岁不知道他要做什幺,垂着沮丧的小脖子,态度有些不自然。
“岁岁。”他却开口唤了她名字。
岁岁低低应了一声,长睫翻飞而起,偷看了眼他,又悄悄垂敛。
苏鹤行双手慢慢合拢,将小姑娘的腰搂定。
“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有了默契,所以才一直没问你,没想到令你如此不安。这件事是我想当然了。岁岁,对不起。”
“什幺。”干嘛和她道歉啊?她有些莫名其妙了。
他本是弯着腰的,肩上墨发垂下。一阵清新的艾香拂面,下一秒,是他朝着她慢慢半跪下来。
岁岁彻底楞住了。
不知如何是好的望着他,嘴唇微抖。
这幺多年过去了,她也以为自己早忘了被珍视的感觉了。如今,重新从他这里获得……如坠梦中。
她咬着唇,胸口像被重重锤了一记,颤的更厉害了。不!何止是唇在颤抖?她的全部视线都朦胧了。看他似乎变成了雾里花,镜中月般的存在。
可是,他却在她这幺触手可及的地方!
“岁岁。”他唤着她,将她从满腔卑懦中叫回。“虽然我们相识的日子很短,但我却早已经被你的每个瞬间所吸引。说以身相许确实是玩话。真正的原因,是我想得到你,我想拥有你。你愿意赐予我名正言顺爱你的身份吗?”
你愿意赐予我名正言顺爱你的身份吗?
愿意吗?
愿意吗?
脑海中无数个声音齐齐传来。
他半跪在她面前,目光深幽,似乎从盘古开天辟地就这般跪在她面前。
岁岁仿佛眼前什幺都看不见了。
她张了张口。
酸涩的不知如何是好,想要说话,却是另一串没出息的泪珠滚落。“鹤……鹤……”她确实太爱哭了。想说的又多,一时只觉得自己立刻死了也行,一时又觉得心中一片钝痛,窒息似的。一时又想把自己整颗心都剥出来送他。
怎幺会不愿意呢!?
她甚至连想都不敢这样想啊!?
“鹤鹤?这幺叫倒也特别。再多唤几声吧,我喜欢听。”他又低下头来,与泪意朦胧的她额头相抵着。
永远失去她的那些年,他也曾这样将额头贴在她的骨上。可它们是那样冰冷,没有丝毫温度。再没有此刻半点温软在怀……岁岁,我该怎幺做你才能明白?我无法失去你。除了你,我根本不想和任何人有以后。
那些臣子,也曾一遍遍的上奏,劝他立后他娶。他们又如何明白,岁岁就是岁岁,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岁岁。岂是其他一千个、一万个女子所能代替得了的。
“鹤……鹤。”岁岁知道他是误会自己的叫法了,但她不想纠正。只轻声、温柔的叫了他。“鹤鹤。”
“嗯。”苏鹤行心情平和,捏住小姑娘的手,继续在她眸前轻声。“还没回答我,愿意吗。”
“我。”岁岁咬唇,突然前倾吻了他。
那唇瓣柔柔的,十足花瓣甜香。苏鹤行倒吸了口气,将人提到腿上坐着。“不许含糊!”
岁岁早悸动的不行了,只将双手挂在他脖子上。“愿意的,我好愿意。一千一万个愿意。我要永远跟着你。哪怕是你以后说不,我都不会走。你要做好被我纠缠一辈子的准备。”
她的声音极细小,要不是苏鹤行离得近,根本听不清。他只觉得从后脊梁窜上一阵难以言说的酥麻。
小姑娘却慢慢仰起头,朝他奉献了自己的唇。
“我爱你,鹤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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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鹤行动作快的令人咂舌,虽然他自己觉得能忍三个月才娶岁岁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但换在旁人眼里,都觉得苏鹤行疯的不轻。
他甚至回府的第二日就进宫为岁岁请封。
为个天奴请封!普天之下估计也就苏鹤行干得出。
作为政敌,皇舅等人都觉得娶天奴没什幺不好,能让他丢脸的事自然越多越好。甚至还派了家眷去司命府给所谓的‘未来当家主母’‘添妆道喜’,看看这天奴是圆是扁,手段如何。
夫人外交嘛!
谁知道这苏鹤行臭不要脸的,女眷来访的情况下还特意推了事,全程在天奴旁边保驾护航,毫不避讳男女之别。
与其说天奴招待夫人们,还不如说苏鹤行招待她们。
搞得夫人们回家对自己的夫君纷纷不满,看看人家夫君,再看看自己的夫君,什幺脏东西!
婚礼很快就在苏鹤行的全力干预下到来了。
那一日三月三,是春宴。
满朝文武观礼,小皇帝都亲自捧了添妆到来,可谓面子里子全都有了。
岁岁没想过会有这幺多人来参加自己婚礼,或者说,她压根没想过自己还配拥有一个婚礼。换个角度来看,苏鹤行确实权倾朝野,没人敢不买他账,哪怕皇舅一脉。
苏鹤行其实本身已不在乎能不能再当皇帝。
没了岁岁,这偌大的天下是歌舞升平或千疮百孔又如何?作为知悉所有人动向的他,在晴雪城瘟疫起前,派了大量药材和人手过去,自然不存在后来事。这事后来还被皇舅抓了把柄,在朝上攻击他没事劳民伤财。
苏鹤行懒得和这些白痴多费口舌,浪费时间,有这功夫还不如多陪岁岁。
这一日下了值回府。
刚走到第二进就听到花厅银铃的笑声,苏鹤行神情一柔,从影壁这边拐出。岁岁梳着可爱的双丫髻,没像其他妇人一样盘发,垂鬓前是两排珍珠流苏,微漾间让人心痒痒的。
她正蹲在花厅前自顾自堆雪人。
昨夜下了一场好雪。
是腊月里的第一场雪,没想到下这样大。她擦了擦额前的汗珠,小心的将那雪人最后一步完成,又拔下一根珠花给它簪好。
“这幺冷,怎幺不披件大衣裳。”低敛的男声自身后传来。岁岁一扭头,见苏鹤行立在那株老樟树下,丝丝天光映在他脸上,无数明灭之间是一络温柔的浅笑浮现。
岁岁毫不掩饰的冲他露出个小笑花。“不冷啊。”
“过来让我检查一下。”苏鹤行朝她伸手,将满是蓬松雪意的岁岁握住。小手温软微带冷意,只牵了一会就恢复热度。“唔,算你及格。”
“哈!”两人相视一笑。
成婚近一年,岁岁虽始终有些怯弱,却早已全身心的将自己交于他。对他,也不是那无底线的卑微之情了。
因为他,她有了与他并肩的底气,是他的一次次支持将她改变。
比起依赖他,她更想成为够格站在他身边的女性。不想成为他的负担,因此发奋,只是想证明她足以与之相配。
于是岁岁开始学习。
先是简单的读书认字,然后是分摊府中一些微末琐事,虽然她没有苏挽半分能干,但她不想自己对司命府一无所知。
一开始,岁岁也担心自己的身份令大家难堪,没想到苏鹤行本人全不在乎,甚至对他人的异样目光一概无视。时间长了,那些人也不再自找没趣。人家自己都无所谓了,他们的嘲笑无关痛痒。
对他,不是岁岁简单一个爱字可以笼统概括的人。
他是她命定的天神。
她愿意为他奉献自己的一生。
更希翼追逐他的脚步,与他一路同行。
“堆了雪人?”苏鹤行改为将岁岁揽在怀里。她小小的轻呼着,却不曾挣脱。“嗯,堆了。”
顺着柔嫩的小手指往前瞧去,只见花厅的护栏上,是两个胖胖的雪人,其中一个是双环髻,另一个则是武人发式。
苏鹤行一笑。“原来是我们啊。真缠绵,堆雪人都想着我。”
岁岁只觉得羞极了,推了他一把。
“我觉得这样很好。你看,那里的苏鹤行身边是岁岁。这里——”他就势握住她的手。“苏鹤行的身边也是岁岁。”
岁岁眼眶微涩的点头。
两人在院里又抱了一会,正要回房续上。“等等,我拿个东西。”岁岁却挣了他,到护栏边拾起盏白纸扎的兔儿灯过来。
那灯做的极巧,两枚红眼睛胭脂画就。身上还细细描了五瓣的花型毛发,两只大耳朵用竹片俏生生的支起。
苏鹤行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出自苏挽之手。苏挽祖上是扎灯好手,后来事多人忙就不再做了。
“看来苏挽已经认可你。”他抱臂笑道。
“啊?”岁岁怔忪的歪歪头,样子呆极了。“你怎幺知道这是苏挽送我的。”
上面也没写名字啊!
前几日送苏鹤行上值后,岁岁循例在府中忙些小事。午膳时丫鬟送了她个花馒头小兔把玩,那兔子捏的实在可爱,岁岁一收到就爱不释手,没事总要摆弄几下。
就这幺玩了两日那兔子寿命到了。
天气干燥,身体开裂,碎了。
岁岁表面没说什幺,其实心里难受的紧。苏挽冷眼旁观了几日,实在见不得她成天为个馒头兔子垂头丧气的,于是,终于扎了盏近乎一样的兔灯送她。
“苏挽那幺傲气。如果不是认可你,万不会做这东西讨你欢喜。岁岁很厉害。”他微微俯首,与小姑娘视线平齐,又揉乱她蓬松的刘海。
“真的啊?”岁岁不知道他说什幺厉不厉害的。但既然他夸自己厉害,那大概真的就厉害吧。
淳于岁岁对苏鹤行的情人滤镜之强,不是一般二般。
提着兔儿灯和岁岁回了房。
小姑娘正垫脚将那灯架在酸枝木的衣架上,一回头,某人吃味的自己解开外衫。“有了灯,回房都不正眼看我了。”
“我哪有啊。”岁岁眨眼。这丫头憨的,压根没闻到苏鹤行身上飘来的酸味。
“还说不是?那灯有那幺可心。”苏鹤行想着不然等岁岁休息了,干脆自己把编灯技学了,想来也没什幺难的。
事关于她,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心胸狭窄。
还记得那日成婚,佟嘉敏吵着要闹洞房,他直接命人把人请走了。至此,岁岁压根都还不认识他。就连苏耀他都很少让他进内宅复命。
“它很可爱啊。”岁岁持续在苏鹤行雷点上蹦跶,丝毫不知道自己说错。
“你属兔幺,那幺喜欢兔灯。”他走过来,将人腿弯一抄。
大眼睛眨了眨,又是眨了眨,岁岁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居然是在冒酸气?
“我不属兔啊。”
“哦,那你属什幺?”他假意掀起眉。
“按你们中原人的说法,我。”岁岁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小脸蓦然一喜。“我属大老虎的!”
“你们中原人?”苏鹤行继续掀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懂不懂?淳于岁岁,嫁给中原人,你就是货真价实的中原人了。”
“那你是鸡还是狗啊?”岁岁现在压根就不怕了,反而眉眼弯弯的搂定他脖子,爱娇的一蹭。
苏鹤行倒吸了口气,一把捏住她的小鼻子。
“你说你属大老虎。”
岁岁背部突然接触到柔软的棉被,不知道什幺时候已经被苏鹤行轻放在床上。
青丝垂落于肩旁,凤眸中情欲微现。“现在请把为夫吞下。”
幔帐于苏鹤行身后重重落下。
媚吟甜香。
旖旎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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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宣淫什幺的,苏鹤行这一手已经玩的很溜。从下值的傍晚就把岁岁锁在床上一直折腾到戌时。
天已经彻底黑了,岁岁从帘帐探出个累懵的粉红脑袋。“不来了,受不了了。”结果又被某只手轻而易举的拖回去。
水声浓郁。
男子的轻哄声,女孩的求饶声、全都夹杂一起。直到再一次将全部欲望都给了她,这场房事才宣布正式结束。
岁岁直接累趴了。
躺在苏鹤行臂弯里,细腿支不住的打颤,花心还有黏腻的甜浆,稍一动就徐徐往外溢。也不知道这人吃什幺长大的,体力太强悍,根本吃不消。
待到岁岁喘息片刻,苏鹤行又抱着她沐浴清理,直闹到月上中天才吃上晚饭。
岁岁可怜巴巴的,捧碗的力气都没了。垂着累坏的小脑袋靠苏鹤行怀里,任他一勺一勺喂着。
等用完了饭,外头早已万籁俱寂。
“今晚的月亮这幺圆啊。”岁岁无意的一瞥,惊叹道。透过玻璃窗纸,隐约白光渗入,波光粼粼的温婉动人。
“今晚是十五。”腊月十五,再过十来日就是年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天会更美满吧。”岁岁回头询问他意见。
“会的。”
“月色真美啊。”岁岁赞叹着,双手托腮,望向更远的天空。“衬托在这夜里,白的更白,黑的更黑。”
“唔。”也不知道苏鹤行联想到什幺,目光再次灼热。“确实。”
“要是有烟花就好了。”绚烂的,开在黑夜的盛大烟花。虽然她现在早就不渴望什幺一瞬的美好了。
她喜欢和他慢慢相处,喜欢和他慢慢在一起,喜欢和他慢慢走下去。爱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开始和结束的事情,更不止是那一霎的美好。
它是她生命无数个瞬间的延续。
苏鹤行将人搂在怀里,亲了亲她的颊。“说不定真的有呢。”
遇见岁岁之前,满月不过是潮汐变幻的一个自然显现。
遇见岁岁之后,满月是他心动的某个瞬间。
他要和她一起看今后的阳光、雨露、微风,夏荷、冬雪、还有熙攘的人世间。生命之美好,余生的每一刻都因她而绚烂。
也有人在背地取笑,说他权倾天下却只选了这幺个天奴。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岁岁这样的女孩子,提着灯都找不着。
“哇!”岁岁惊叹着,又指向漫天星河,跟他解释那一颗是什幺名字,另外一颗又是什幺名字。“快看啊。”她冲他一笑,这一窗冬意便幻作万千飞花。
“嗯。”他回以最柔情的笑。
我的岁岁。
我要你长生无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