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熬的不是秋日,最难熬的是秋日里夹着微雨,把你被思念熬干涸的心,再续满杯,让你再熬一次。
去医院的这一天,滨江下雨了。
陈暮江是不喜欢雨的,而现在看到雨,踏着雨,见雨落到肩头,沾上裤脚,她总觉得是一种遇见和抚摸。
车停在雨里,伞停在病房外,陈暮江刚进病房就遇上了查房。
两个护士,三个实习生和一个主治医师围在唐娟病床前正在会诊,陈暮江进屋后便看到了这一幕,没有立马往里走,而是站在视线外等了一会儿。
“唐阿姨,你身体条件还不错,就是恢复的有点慢,有些指标还不太正常,需要再多观察几天。”
唐娟半靠在床上,听着医生的话,左右看两眼,看到了熟悉的衣角,多侧了下身。
“暮江来了啊?”
认清人后,唐娟笑着喊了一声,一圈原本属于她的视线跟着都投射给了陈暮江。
很强烈的注目,比起镜头的机械感,这种注目是带有评价的,是偏见、批判或许是欣赏。
而对于陈暮江此刻来说,感受到的是惭愧,愧为子女。
“唐阿姨,这是你女儿?”一个小护士问。
“是,我女儿。”
唐娟有些欣慰陈暮江的到来,语气跟着傲了几分。
看着白衣走到跟前,陈暮江动步子,看了眼工牌,礼貌招呼:“宋医生,你好,我是唐娟的女儿,陈暮江。”
“你好,我是唐娟的主治医生宋清梦。”
没有握手礼,两人都只是颔首笑笑,而后排有认出陈暮江的小护士和实习生有些按捺不住,捂手互通消息,激动的搓手相看。
陈暮江步入视线内,对激动的这幕见怪不怪,但也没给微笑,多走一步看到唐娟戴着氧气罩卧坐病床上时,有些揪心,眉头跟着微蹙了下。
房里的窃窃私语被宋清梦小声呵停,陈暮江才反应过来要多问一句,提声叫住了被簇拥着出病房的宋清梦。
“宋医生,我妈的情况还要多久出院?”
从人堆里折步至床尾,宋清梦单手插兜说:“前两天刚从ICU里出来,这两天情况正是不稳定的时候,可能还需要再多住一周院。”
ICU,所以昨天不论是秋言还是刘叔对病情都有一定的隐瞒。
唐娟看看陈暮江带的饭盒,又看了眼陈暮江肩上的雨迹,两手依然放在兜里,侧脸上看不到的神情,却在插兜的手腕处看得明晰。
风衣侧兜旁的褶皱越来越多,折起的手肘也越来越紧绷,但脸上依旧是淡然自若,温和如盛阳里的玉兰,慢放着她的花瓣。
见陈暮江眼神有些飘忽,宋清梦没在多言,同唐娟点头笑过后,领着一群白衣出门。
听到关门声后,唐娟擡起指上夹着仪器的手,轻拽了下一旁的陈暮江,手肘往后动了下,手随即从兜里拿出,陈暮江转身淡淡笑了下。
“坐吧。”
“嗯。”
明明是母女,但屋里气氛尴尬到乌云都不想在窗外多停留。
血氧饱和仪响得十分放肆,赫然的数字稳定地一下没变,窗上有零星小雨轻轻叩窗,留下足迹,像在叫两人别再僵持,多说说话。
“我做了点参汤,你要不要喝点?”
陈暮江浅浅瞄眼仪表器上的时间,已至午时。
她在家时想着唐娟吃不了太重口味的饭,又不知道喜欢吃什幺,问了照顾的阿姨,说中午总是喝的参汤,便七点起来炖上汤,盛了过来。
“好。”
唐娟点点头,看着陈暮江起身倒汤。
VIP病房,屋内味道不至难闻,但也不算好闻。
直到这碗热腾腾的参汤,从保温饭盒里释放出来,浓郁的汤香完全掩过所有气味,屋里才算真的好闻起来,凝滞的空气也跟着汤勺的舀动流转起来。
汤倒完,陈暮江试了下温度,确认碗不烫后,递给唐娟,随后又坐下,看到桌上的青橘,顺手拿了个在手里剥。
她不知道该说什幺话,也不太想过问彼此的工作,至于生活,她们好像没什幺重叠的部分。
只能从对方身量的高低,面容的胖瘦,头发的长短里打量许久未见的变化,再多一点的话,是穿衣的风格、厚薄,适不适合外面的小雨天。
唐娟喝着汤,多了个熟悉陈暮江的方式,是厨艺。
味道很好,比阿姨做的好,没有任何滤镜的想说好喝。
“炖了很久吧?”唐娟喝着汤,用余光留意着陈暮江剥橘子的动作。
“也没有多久,家里阿姨帮忙做的。”陈暮江未擡头,手里的橘子剥了一半后慢下来。
“和你爸爸又吵架了?”唐娟舀汤的频率跟着慢下来,看了眼陈暮江。
她有看采访,也知道陈暮江从小到大最想做什幺。
但出于工作缘故,以及陈韬的独断,她一直未能给予陈暮江的成长足够的关心,心里稍有愧疚。
不过,这愧疚并不多。
没有答话,还剩三分之一的橘皮没剥完,最外侧有一道浅显的指甲印。
停了剥皮的动作,陈暮江从完整的橘瓣里掰一个放嘴里,橘瓤里的白色脉络,让这瓣甜橘略有苦味。
但她没蹙眉,只是翕动着咬肌,视线放在床边扶手上。
唐娟是明知故问,没有再继续话题,想将空碗放回时,陈暮江起身接了过来,帮她放到了桌上。
两人手掌浅浅擦过。
在她们相碰的这一秒,不论保养的有多好,肌肤的年岁是明晰的。不论感情有多淡薄,母亲的心是敏锐的。
陈暮江的手很凉,唐娟感受出来了。
她便开始在心里猜,到底是外面天太凉,让她这个自小就懂得照顾身体的女儿穿错衣?
还是她这个母亲,让这个在镜头前镇定自若反抗她爸的女儿,觉得见母亲是件比面对镜头还要令人慌张的事,才穿错了衣?
都没有多说话,橘香又默默取代汤香,橘皮仍剩三分之一未剥,但橘瓣在慢慢减少。
“有没有耽误你工作?”
唐娟的头发同嗓音一样养护的很好,浓密的黑,没有一丝多余的杂质。
“没有,我请了长假。”
郭志知道她要请长假时,怕她是被人撬走,还给加了薪,承诺再回去的时候给她升职,她笑笑说只是回趟家,但没有反对升职加薪这件事。
说完,陈暮江递了唐娟半个橘瓣。
白白细细的脉络被剥的一干二净,只剩下淡淡的橙色,看起来像是灌了水的橙色吊灯,在沾满橘液的指尖发着光。
唐娟接过后,挤了点声音说:“去吃点饭吧,下午没有吊针,有事我叫护士就行。”
吃点热饭或许能驱驱寒,而且已经过了午饭点,医院食堂没有饭,可能要去远点的地方吃。
吃了点橘子,陈暮江并不太饿,但看看屋里不停凝滞的气氛,便没拒绝。
她站起身说:“有事打我电话。”
唐娟点了头,但陈暮江走到门口时,才想起来她留给唐娟的电话是换号前的电话,又返回来向唐娟要了手机存现在的号码。
“这是我现在的号码,微信同号,你想加的话,加一下。”
唐娟接过手机,看了号码,然后点开了微信,但没有加,只是搜了一下名片。
看陈暮江要走的背影问:“这次回来多久?”
陈暮江步子顿了下,手放回兜里,没有回头,看着地板说:“等你出院吧。”
“出去吃饭挑点带汤的吃。”唐娟看她裤脚未干的雨迹说。
点了头,没说话,出门。
橘瓣很甜,但关门的那一刻,两人齿缝都有点泛酸,陈暮江的嘴里还有点苦味。
不过她习惯了这点苦,这苦远没有咖啡苦,没有一个人独自在江北生活苦。
她没有立马踏上吃饭的路,而是去了洗手间洗手。
橘子不难剥,但剥的细,且心情复杂,让橘瓣变得很易碎,稍微一用力,她干净的指上便沾上了黏糊糊的橘液。
有点像泪,但又不像,泪洗掉了不会留味道,但橘液会在指尖留下香气,一直提醒你,你刚才经历了什幺。
雨比她来时下得大了点,站在院门口往外看时,地上像在进行这一场大战,有乱跳的雨、有走动的脚、有明亮的车轮或许还有倒地的垃圾桶。
她走近一点,接了捧雨,想试试用不同的水洗手,会不会洗去指上的橘香。
答案是有点作用的。
雨里有万物的气息,从很多地方飘到她的手里,一点点挤占手上原有的气味,留了雨特有的清香。
怕衣袖湿,适可而止地收了雨里的手。
手机在侧兜里震了下。
是唐娟的好友申请,点击通过,打了备注「唐娟」。
滑下消息,发现裴轻舟昨晚给她发了微信。
那个点她睡了。
昨晚同秋言说完话后,便回房睡了,可能事情多,心跟着累了,身体也变得很听时间的话,乖乖遵循早睡早起的规律。
显然不能再回睡没睡。
所以她回:
【昨晚睡得早,没看到消息。】
【吃饭了吗?】
裴轻舟这会儿还在安桔家大睡,两人昨晚喝的有些多,不过她从来不怎幺设静音,两条消息的铃声足够叫醒一个酣睡至午后的人。
收到消息,不想打字,裴轻舟窝缩被子里睁着迷迷蒙蒙的眼,按着发了语音。
【没有,还在睡觉。】
声音哑而颤,还有些含糊不清,有些黏糊糊的,让陈暮江想起了刚洗掉的橘瓣。
浅浅勾唇笑了笑。
陈暮江顶顶舌,也回了条语音。
【什幺品种的小猫这幺能睡?都下午一点了。】
可能刚吃过橘子,声音甜到发酸,托着尾音,夹在雨声里,透过听筒密密麻麻地打在裴轻舟心上,一瞬清醒了不少。
还开了玩笑,用了小猫这个词,明明没有见面,但裴轻舟蒙着被子的脸,快把被子烫化了。
她热得不行,钻出头,不自觉咬了下指,又勾起了脚尖,床尾的被子顶出了尖,像她现在的心尖,一突一突的。
时间过去2分钟,一边沉入雀跃的被褥,一边站在雨里等待。
陈暮江等得有点久,没忍住,又发了条语音。
【小猫又睡过去了?(停顿5秒)还是害羞呢?】
害羞,是陈暮江猜的。
知道裴轻舟对一些小昵称很喜欢,但平时又不太承认那份喜欢,所以喜欢偶尔逗她,一喊就会收起娇艳,成一朵含羞草。
裴轻舟听出了陈暮江语里的小得意,揉了揉滚烫的脸,不甘示弱地回了一条语音。
【备受疼爱的猫当然能睡。】
很正常的一句话,但陈暮江脑里想到的只有一个词。
白日宣淫。
疼爱。
尤其这句话还是用她们做爱时的语气说的。
裴轻舟时常含着她耳根说“很想要”、“深一点”、“痒”、“还想要”……
不能再想了。
眼前的雨快不是雨了,是那日浴池里激起的水花,是淌过胸壑的水流,是温热的指尖挤撞出的热流……
真不能再想了。
陈暮江咳了声,动了动步子,另手从兜里拿出来,左右看看有没有人,别了下头发,弹了弹舌。
感觉嘴里橘液黏糊的味道又翻出来了。
擡手又捏了捏嗓子。
然而裴轻舟紧追不舍,压根没给她太多平复的时间,又发了n条表情包,手机一直在陈暮江手里震,震得手心酥麻。
那频率还很奇怪,让她多想的心,又多想了不少。
立马清嗓回了句语音。
【睡这幺久,不吃饭?】
闻言,裴轻舟又蒙被子笑了,声音正经的像上采访。
很明显,这是被撩拨到不行了。
床尾的脚又得意地荡起被子,荡两下,干脆踢开了一角,脚露在外面。
略带得意地回复:
【昨晚跟安桔喝酒喝到太晚,没有醒酒汤,我只能一直睡了。】
前几个字还有点得意,后面略带抱怨。
陈暮江一听就懂了,是在说那天采访上搭的戏。
言下之意,就是陈暮江没给她煮醒酒汤。
再多一点理解就是,你不在我身边,没人管我。
陈暮江提着脚跟前后轻轻擦过地面,落下后转了转,笑笑柔声回了句。
【过几天就回去。】
听着话,裴轻舟手指绞缠着被子,猜“过几天”到底是几天。
两天?三天?一周?还是一个月?
陈暮江很少给不确定的信息,这次不一样,一直没给确定时间。
突然有点丧了。
她不是擅长等待的人,也不喜欢等待焦灼感,更不愿就这幺承认自己陷入了等待。
于是,没再发语音,打了“嗯”字,发送过去。
成年人的聊天通常会以“嗯”做结尾。
但有时又不是结尾,是故意,是试探,试探对方会不会再回消息,会不会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了,会不会及时给出反馈。
裴轻舟发完后,有些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做结尾,还是在做试探,纠结矛盾之下,把手机远远扔到了一边。
眼不见心不烦。
趴卧进被窝里。
陈暮江收到后,合了手机,没有立马回。
望着雨面想了想。
她不太想让裴轻舟知道家里的事,尤其是她爸当下还在逼她做决定。
如果让裴轻舟知道,她拿不准她们的走向会是如何。
而她也不想牺牲裴轻舟的新开始,成全她自己一直以来的梦。
尤其在知道裴轻舟真的想跟她同台领奖后,她是有一点期待的。
手机半天没响。
裴轻舟从被子里翻了出来,半裸睡。
准备穿衣服时,手机和安桔的声音一起涌进耳里。
裴轻舟扒着被子刚拿到手机,安桔推门进屋刚开门立马捂眼。
“啊——”
“安桔把你眼闭上、、、”裴轻舟慌慌张张光着背又钻进被窝。
“你怎幺不锁门啊????”两只大眼睛自动摁进眼窝,安桔手捂着眼,对门咆哮。
“你怎幺不敲门啊!、、”
裴轻舟蒙被里刚说完,转手一看,手机打的视频,还接通了。
没意外,是陈暮江。
安桔眯眼看门,吼道:“你睡错屋了啊!?!”
陈暮江屏是黑的,但能听到声音,没太懂什幺情况,但“睡错屋”几个字有些扎耳。
想挂了,但又想知道是什幺情况。
便沉声说了句:“睡错屋?”
很严肃,很正经,甚至有几分质问。
裴轻舟原本就在慌着找衣服,一听手机里传出的声音,更慌了,那是她从没听过的敲打声。
不是生气,是敲打。
没顾上回话,还在被子里弓着身找衣服,像钻进被子里的猫,四处乱爬,爬了四个床角,还掀被看了看,没衣服。
慌了,可能真睡错屋里了。
裴轻舟定定神,从被子里钻个头,看眼趴门上的安桔,柔柔弱弱地认错说:“那个…桔总,我可能真的睡错屋了…你能不能帮我把衣服拿过来?”
安桔下意识想转身,及时停下,看着门,趁机打劫:“昨天的价格×2,发我手机上,我一会验收。”
说完出屋。
裴轻舟看人走后去拿手机,视频已经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