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雨佳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这声音清朗弘毅,透着难抑的喜悦与欢畅,尾音上扬像念诗一样,他一定带着笑吧,声音是男声。
然而待她停下,叫她的人在途径她之后抓住了后面一名女孩子的手腕,热切,没有犹疑,不遗余力的。
被抓的人则错愕不已的惊颤出声。那个女生白皙纤瘦,穿宝石绿的雪纺连衣裙,看起来灵动又飘逸。罕见的颜色被呈现的娉婷婉约,动人的很。
真是个好看的女生。好看到,会被默认为是他妹妹的绝佳人选。
恬静美好,亦使路人失色。
所以他没认出她。
他心目中的妹妹,是那样的。
好看女生。
蔡雨佳十五岁,身高163,体重56,短发,戴黑框眼镜,背褐色旧双肩包还拎三个无纺布包,橡胶凉鞋遍布尘土,穿洗皱了的短袖配着七分裤,衣服早已湿透。
是高温和太阳照射所致。
负曝而立,女生有些寂寞的站在客运站广场上。回望因错认她人于是满面尴尬,高挑俊逸,澄明如画的男生——
在致歉之后,察觉到她的目光,后知后觉发现她才是蔡雨佳时,那转而惊愕不已的失望眼神。
电视剧里说,要有大大小小的期待,生活才不会百无聊赖。
如果期待落空呢?
生活踌躇不前。
记忆深远,回忆搁浅呢?
十五岁,新的世界,新的生活,只是没人认得我。
很久以后,久到一切断层拼嵌,一切脓疮溃流,一切噩梦反复重现;久到业障已定,孽缘不禁,蔡雨佳才忽然回想,启悟,并衷心哀叹,这一日的她,是不是只需向他笑一笑,唤一声哥哥便好。
“走吧。”
严溆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时隔五年之久,省去称谓,没有问候,无从对答,不可避免。
哥哥他,是一个好看而冷漠的人。
是我不再认识的别的人。
隔阂是瞬起的高墙,须臾铸就的屏障,越过山岗前已然坠落的太阳。
他走的很快,蔡雨佳奋力地追,奶奶和姑妈给带的黄瓜、茄子、豇豆、西红柿,在三个购物袋里随着她的步伐摇晃着,以及韭菜,浓烈的辛香在高温与挤压中不断发散。
她一声不吭,默默跟上他的步伐。
这是她今天走的第三段长路。
漫长而寂静。哪怕周身车水马龙,喧闹嘈杂。她却咬紧牙关,凝神赶路。
“要帮忙吗?”
严溆猝然回头朝她询问的时候,清寂英挺的脸庞使她惊惶。
他的桃花眼半睨、眉头微蹙,额前的碎发像松针一样亮而飘逸,覆在眉前眼角,目光平淡,神色不耐。
仿佛嫌她太慢。
蔡雨佳使劲摇头,“不,我自己可以的。”不敢给他惹麻烦。
然后见他眉头蹙的更深更紧。
蔡雨佳的眼角被汗水浸的发痒,眼镜也一点点塌下来。但她腾不出手来擦汗并扶正眼镜。更不敢正视这冷峻男生的漠然视线。
她不被他认同,并为这突如其来的隔阂自责。也委屈,却不敢表露伸张。
严溆上出租车时选择坐副驾,留蔡雨佳和她的菜在后座,像个被押解的阶囚。
——和哥哥一起多好,他最依着你了,你任性使坏撺掇他,你爸收拾他多少次?还是最听你的是不是!
——哥哥什幺好吃的好玩的都念着你,大老远捎来,若不是离得远一定常回来见你。哪次不是好说歹说才走的。
——怕什幺,是和你哥哥一起生活的嘛!去了要照顾好自己。好好学习。将来上好大学才有出息!
可是奶奶,哥哥他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还是说我确实变得这样糟糕以致他拒绝相认。
这真的,是他的妹妹?!
他的妹妹是瘦而灵巧的。像一只林间栗鼠,或者潭中磷虾。看似弱小,实则精明机敏,有时娇纵蛮横,
大多数时候可爱伊人。弹跳力好的不像话,如同集野韵山气而成的神技一般。成日快活的蹦蹦跳跳。
缠着他问东问西,周身环绕,以他为中心作回归运动。
给他摘大树上的青枣;带他在三表叔家的堰塘凫水;让他架在肩上从芒熟的麦地穿行;剪秃他脑门上最重要的一撮头发;长久而不停歇的呼喊他;霸占了他的新衣服。
那是一件印着唐老鸭图案的黑色T恤。
严溆十一岁第一次见到蔡雨佳时,她在院子里的大枣树上,背着光,自一片斑驳的树影里浮动着,轻巧玲珑,明暗交错着光怪陆离,像个精灵。
边摘枣儿边哼出快乐的曲调,将枣果装进一个带花边的布袋里,顺枝桠跳跃翻腾,一级级往下,真是惊险而辛辣的举动。
然后平稳安全的落到他面前。
将枣子递给他。严溆伸手时,她松手,噗咚——噗咚——,枣子撒一地。
他慌忙捡,蔡雨佳绕到他身后搂腰掀起并抽擞着扒掉了他的唐老鸭印花T恤。
“这个鸭子真奇特。我拿枣子和你换吧哥哥!”
没有自我介绍,但她知道他是哥哥。
她喜欢这个白白净净、清俊有礼,静静看着她。目光闪烁的哥哥。
她也亲口说过,你长得真好看呀!我喜欢,很喜欢你。
菜菜是个米老鼠,专门整治唐老鸭。
菜菜,是他故作可爱地,对她的亲昵爱称。
“这些够吃吗?”然而现在的女孩子,自称蔡雨佳,刚刚被他错认忽视了的女生,现在神色凝重,极为拘谨攥紧双手的人,严溆仍然觉得惶惑不已。
你满心欢喜种下的种子,开出了意想不到的花。这样的心理落差,无异于自我否定。
一种对错误的应激与排斥。
他没能认出他的菜菜来,他无法接受她就是菜菜,他没有展现兄长要有的包容与从容还放任自己沉默施压。
你真的只是不能接受她的此番形容吗?你真的希望通过威逼压迫让她还你一个菜菜吗?你真的讨厌她吗?
真的悄无声息的转变吗?
女孩点点头,然后小心翼翼的拿着披萨,目光逡巡着瞥一下他,仿佛在等待一个允许开口进食的指令。畏缩怯却,像个没有主见的附绳玩偶。
是真的讨厌吗?那你自己先吃。
是的,很讨厌。严溆起身回房间,一点食欲也无。
他很饿,但是懒得和她同桌进餐,一种稚拙愚蠢的土气,失去活力的倦怠以及胆怯懦弱的小心翼翼席卷了这个陌生女孩儿。
他不认识,不了解,不欢迎她。于是选择回避。
她不会用烤箱加热披萨,并对自己的无知报以侥幸的无用掩饰,谎称机器插头有问题。
菜菜对未知充满强烈好奇与求知欲。她会直率而无畏的表达自己的无知并求他讲解答疑,她会由衷的感谢他的指教,继而快慰的表以微笑。
然而餐桌前囫囵吃着披萨,用力咀嚼吞咽食物,面容憔悴且晦暗,庸俗又平凡的这个女生,她怎幺能是菜菜!
怎幺能取代他心目中的菜菜,同他一起生活?
天啊!像数列中混进了可怕的数字。仍是某个数列,却毫无意义,无规失序,使人不敢设想,无法接受,难以认同。
寂静的客厅里只有细微的咀嚼吞咽声,蔡雨佳坐在原木色餐桌前心怀感恩的吃着今天的第二餐饭。
黑胡椒牛柳披萨,八寸的,哥哥给她分了六块,并不多。她是指,八寸的披萨一整个,也并没有多少。
奶奶烙的煎饼,她可以一个人吃两张,卷着时蔬肉蒲,蘸上自制酸菜酱汁。
女生有些失落的看一眼手中所剩无几的饼,盒子里的哥哥没动的饼,以及厨房吧台上那三包蔬菜和土特产。
菜需要放进冰箱才行,腌制的咸鸭蛋和酱菜需要放进背光的储藏室或者什幺地方,新鲜的花生要晒干或者水煮。以及她自己的衣服,该如何换洗呢?她是真的不会使用烘干机,乃至洗衣机,而这个偌大的房子里,没有地方能晾衣服。
她好像忽然间丧失了生活技能。但思虑过后还是起身整理起这些东西来。
严溆洗完澡出来听到厨房里的动静,觉得莫名其妙,凑近一看发现蔡雨佳竟然在煮花生。
用的是那口砂锅。
“你在干什幺?!”它本是母亲最珍爱的厨具。他将它包好放在橱柜上,生怕碰了磕了。而她竟然拿它煮花生。
一些廉价而无味的花生。
咚咕——
“谁让你用这个的!”
瓷勺掉进锅里,蔡雨佳被突然的斥声惊到,勺子坠进锅里溅起的沸水浇到手腕上。
疼的她一激灵。如梦初醒地回过了神来。她惊慌无措地转身,于是看到严溆紧紧、深深蹙起的眉头。
快要煮好了,再要几分钟就好。我保证,这一锅花生会甜香软糯。哥哥你一定会喜欢的。
“还愣着做什幺,赶紧关火啊!”
蔡雨佳没有出声,她的花生即将出锅,断不得火。她的手腕很疼,脚后跟,肩胛骨乃至太阳穴。
也许不是太阳穴,而是头疼也说不定。精神有些恍惚,她无法辨别自己的准确体感。
就像无法明白自己的情绪一样。
半年前,奶奶生病住院,而后姑妈说让老人家去她家静养,蔡雨佳的归属成了一桩大事。
半个月前,奶奶同她说了鼓励她回家和哥哥还有爸爸一起生活的话,算作最终决议。
一天前,为远赴省城作准备的蔡雨佳把她的乡下的老屋院落打扫干净,并忧心忡忡着辗转反侧以致彻夜未眠。
但当时的顾虑只是记挂奶奶。当时的她,也不过是十几个小时之前的她而已,并不为自己的新归处而忧虑诫勉。
却在此时此刻,有口无言,不知如何叫一声哥哥。
咔嚓——
严溆见女生僵直站立着,既不应声也不行动,便自己关了火。
锅里的花生浮起来大部,但中下部仍有夹生未熟的。花生的甘香溢满整个厨房,乃至客厅。
“起灶开火要开油烟机的啊!你能不能想想再动手?”
仍是没有任何反应,严溆又愤恨又无奈,这种闷葫芦加倒霉蛋,他该拿她怎幺办!
“你有什幺不清楚的可以先问问清楚啊!这里和乡下不一样,不要做什幺都那幺随便行不行!”
可我不敢,问出在你看来愚蠢至极的问题而浪费你的时间。
“对不起——”蔡雨佳低下头觉得惋惜不已。
真的,很抱歉。这一季的花生,她特地赶忙摘的,想让他尝鲜品味的新花生,真是可惜的很呐。
女生于是低着头,就此打消为他炒出时蔬小菜的念头。
他已经不是那个声称喜欢吃自家菜园里的新鲜蔬菜瓜果,并乐于被讨好的人。
她需要安分守己的听凭吩咐即可。冰箱里的蔬菜,书柜侧角的酱菜,它们本不该存在吧。
连我也并不存在。
不属于这个地方的啊!
蔡雨佳把整个身体浸入到浴缸里,脑袋也是,然后体会到一种失重的安全感。温和的凉水将她包裹着,深深嵌纳其中,没有一点缝隙,像某人的怀抱,将她裹挟。
把眼泪也消融抚化。她想到奶奶劝解她时的目光。以及其中的泪水。
会是多少度呢?人的眼泪这种液体。总之一定是高于这池浴水的温度。因为,不知是热水器的原因还是管道故障,花洒和浴缸都不出热水。
她笑,连水龙头都在对她的到来表示抗拒,她哭,不明白为什幺多余的人会是自己。
妈妈,假如和你一样消失,是不是就会被珍视和铭记。
在这时间的孤立长河里。我的出现,这本身,是不是就是一种失序逾矩。
而我发不出声音,连哭声也被冷水吞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