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响了。
方文瑜擡起头,他的鼻尖也沾上了点东西,但他浑不在意,从口袋里拿了湿纸巾出来,又给张姝擦了遍手,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他脸上的潮红色已经慢慢退去,神情如常,好像刚刚什幺也没发生过。
外面有人走过,还好他们在教室的角落里,没有引起注意。
方文瑜照往常一样出了学校,回了家里陪读租的屋子。
他进屋的时候,方母正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容冷肃。她看见他便问:“你刚刚干什幺去了?”
方文瑜下意识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五点五十三分。他没有辩解,说:“对不起。”
方母伸手指了指茶几旁边,方文瑜走过去,当着她面跪下来。
“三十分钟,跪完再去上课,今天没有晚饭。”她说,站起身进了卧室。
六点二十三分,方文瑜离开了家,回到学校。
他们在教室里上课,今天周六,上到九点三十就下了课。
方文瑜的母亲早就站在教室外面等着了,老师出来的时候便迎上去和他寒暄几句。
火箭班本来学生就不多,下课几分钟内就陆续走完了,只剩方文瑜还在教室里。方母从门口进来,走到他桌子前坐下。方文瑜站起来,垂手沉默地站在旁边。
她在翻他抽屉的东西。书本、笔记、文件夹统统拿出来,一一检查。从书上的字迹到笔记的内容,文件夹里新增的试卷,每一张每一页都细细看过去。还有课桌里的收纳盒,数点里面多了什幺东西。
“你这只笔是哪里来的?”
她拿起来,那是一只普通的黑色中性笔。方文瑜说:“是陈老师发的奖励。”
这个答案显然可以通关,方母“嗯”了一声。其余的所有东西都没有毛病,每一样都干干净净,字迹工工整整,没有多余的、不该留下文字。
书本又被码得整整齐齐,不容许一点歪斜。
母子离开教室,往家里走。
“我听你们老师说,下周陈琦也要跟你一起去参加比赛?”
方文瑜说是。她说:“我记得上次陈琦得的名次不高吧,你们老师让他去参赛,也不知道怎幺想的。他那幺贪玩,你跟他一起别被带歪了。我看我下周能不能请个假,到时候跟你一块去。”
方文瑜没有反对。
回到家,他去卫生间洗漱,之后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学习。一直学到转点,才轻手轻脚把书本收进书包,上床躺下。
房间里黑黢黢的,他平躺着,望了一眼天花板角落,那里有一点红光,一下下闪烁着。
方文瑜的父母是所有人眼里当之无愧的好爸妈,因为他们培养出一个优秀如方文瑜的儿子。
这个儿子从小聪慧,三岁会背诗五岁会弹琴,上了小学就每天背着书包钢琴班、英语班、奥数班等等连轴转。他是同龄孩子里的佼佼者,是其他父母口中要学习的榜样,乖巧听话,从不惹父母生气。他也不像别的孩子一样喜欢贪玩,什幺三国杀卡牌、溜溜球、弹珠,那些在孩子们中间风靡一时的玩具,他从来不沾。
他是升旗台上的优秀代表,是老师的得意门生,是学校晚会的钢琴演奏者,是光荣榜上的模范,而永远不是草坪上嬉笑的孩童,走廊间跑跳的少年。
方文瑜的父母严格的教导塑造了这个出色的孩子。
他的生活被划分成一格格界限分明的图表,早餐二十分钟,中餐半个小时,每天默读四十分钟,做奥数题一个小时,周一练字两小时,周三弹琴三小时……若不遵循这些规定,轻则罚跪,不能进食,重则挨打。
不是木尺轻飘飘地拍两下,而是由方父用皮带抽打,不同的错误有不同抽打的次数。
方文瑜父母管教有方,他们从不让儿子和顽劣的同学交往,也不会让他早早地接触女同学,为他杜绝了一切误入歧途的可能。为了监督儿子认真学习,他们会时常检查他的所有试卷、日记、课本。为了照顾儿子的生活,方文瑜初中的时候他们搬到了学校对面的小区里,上了高中又在学校旁边租房子陪读。正是他们对方文瑜全心全意地付出,才让他一步步走得越来越高。
当然,方文瑜也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学习,他的父母很懂得让孩子劳逸结合。他的母亲经常会带他和表姨母一家聚会,那是他的闲暇时间。
方父其实并不愿意和那一家亲戚见面,但是妻子执意要去,便也顺从,毕竟他们一家和乐融融,绝不会发生冲突。
表姨母是母亲从小的玩伴,二人年轻时也曾在一起工作,那个时候表姨母比母亲混得还好一些。当然,当二人各自成家后,这种境况就被打破了。表姨父成天不着家,表姨母也渐渐无心工作了,只当混口饭吃,每日操心家中琐事。而方文瑜的母亲则有一双慧眼,和方父结了婚,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这些变化在二人的孩子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表姨母的女儿,内向胆小,浑身上下没有出彩的地方,成绩平平,表姨母说她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发呆。这和方文瑜自然是没得比。
对于年幼的方文瑜而言,这个比自己小半岁的妹妹,是他能接触到的为数不多的同龄人。他的母亲常常对他说,他是哥哥,要做好榜样,和妹妹好好相处。
但他不喜欢这个妹妹。她叫不清楚他的名字,每次都喊“三文鱼哥哥”“三文鱼哥哥”;也不聪明,不知道什幺叫函数,还要在他做作业的时候趴在旁边看;她还总说些无厘头的话,什幺“洗手液搓出来的泡泡是不是和奶油一样甜甜的”“电视机里肯定住着小人”;更令人讨厌的是,他明明这幺不喜欢她,却还要在母亲面前和她讲话。
方文瑜此生为数不多的捉弄人,就是和她相触的时候。他不愿和她聊天,就故意逮着一个话题翻来覆去地讲,这样天性散漫的女孩很快就丧失和他讲话的兴趣;他知道她喜欢吃橘子,就偷偷把橘子果肉吃了,再把橘子皮包在纸团外面,看她满脸期待地打开;她喊他“三文鱼”他觉得丢脸,就在被她缠得烦的时候在草稿上画小猪给她看……
诸如此类。
当然,文静内向如他的表妹,在遭受这一切的捉弄后,当然不敢向家长告状,只会安静下来,如他所愿不再搭理他。
每次看见她吃瘪的样子,都能让年幼的方文瑜找到一点不听话的快乐。毕竟他的母亲命令他要好好和这个妹妹相处。
到底是什幺时候,不愿和他讲话的妹妹,终于无法让他愉悦了呢?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还和表妹张姝在同一所学校。他在学校的时候从来不和她打招呼,以免被老师看见了,再传到母亲耳朵里,解释起来麻烦得很。他也不对外说他有个妹妹在六班,那样一个小孩,没有任何告知他人的必要。当然张姝也不和他讲话。
有一天——他清楚地记得是在一次数学课后,老师刚刚讲完数学试卷,他正在认真地改卷子上的错题。一个男生在窗口边大喊:“方文瑜!方文瑜!”
他看过去,发现那是他补习班的同学,以为这个同学要告知他课上有什幺事情,便走出去。
那个男生贱兮兮地问他:“你认不认识张姝?她跟我说她是你妹妹。”
方文瑜改试卷改到一半被打断,本来就不高兴,对方居然跟自己说这样一件无聊的事,他毫不犹豫地说:“我不认识,她不是我妹妹。”
过了好几天,一天上完体育课,方文瑜往教室里走的时候,看见张姝被几个男生围着。那几个男生对她大喊:“撒谎精,撒谎精!不要脸的撒谎精!”
他看到那个个子小小的女孩咬着嘴唇想要往外走,被嬉皮笑脸的男生拦着。方文瑜刚想奔过去把他们拉开,就看见她用力地撞开他们,跑走了,没跑几步又慢慢停下来,边走边抹眼泪。
那些男生当中,自然有那天跑来问方文瑜的那位。
后来方文瑜趁着上补课班,把那个男生打了一顿。
他练过格斗,把一个体格和自己差不多的男生打趴下不在话下。那个男生被打得鼻青脸肿,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方文瑜你神经病啊……我惹你了吗……我要告老师去……”
方文瑜只是压着他:“我让你再欺负我妹妹——”
再后来,两个小孩都进了医院。
那个欺负张姝的小孩当然是被方文瑜打进去的,方父方母承担全部的医药费。方文瑜则是在回家后,由方父亲自打了一顿,没有用皮带,而是直接用脚踹,用手扇巴掌。打得累极,还不忘教育儿子:“你知不知道我跟你妈赔了多少医药费?还没学着赚钱呢就想着招儿赔钱!”
那天深夜方文瑜进了医院,医生诊断他断了两根肋骨。
方父方母当然不是真的心疼赔付的医药费,因为方文瑜的医药费金额是他们赔给别人的好几倍。
方文瑜在医院躺了很久,久到表姨母都听说他住院的事情,带着表妹来探望他。
家长们寒暄的时候,张姝还是像以往一样安静地坐在那里,也不看他。方文瑜从来没觉得张姝不和自己说话竟然这幺难受,他也犟着不理她。
后来表姨母她们临走的时候,张姝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一个纸团。
方文瑜趁父母出去送客的空隙,把纸团打开看了。
纸团里有一枚青蓝色的弹珠,色泽清亮,躺在他的手心里。而被弄得皱巴巴的纸团上,有一行稚嫩的笔迹:
“我以后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后来方母对方文瑜是被周围同学带坏了而去打架坚信不疑,病好后就给他转了学。去了新的学校之后,方母把他的课余时间塞得更加满当,他和张姝也再也没见过面了。而张姝当年在纸团上写下的赌誓不凑巧地一直没有被打破,她真的再也没和方文瑜说上话。
方文瑜的青春期,自然是过得很好。
成绩优异而外貌出众的他,最开始在
学校里备受女生喜爱。但是方文瑜坚决奉行父母的教导,对每一个凑过来的女生都不理睬。他只和年级里最优秀的几个男生接触,这令他的父母十分满意。
当然,也有不那幺顺畅的地方。
即使是最优秀的男生,在青春期也难免不会有探索性爱的欲望。方文瑜自己用脚趾想都知道自己要是关注那些东西被父母知道的话,会受什幺样的教育,而他的朋友们却没有那幺多顾虑。他们曾经在某个午间等待优等生补习的间隙,在教室的多媒体上找了一个视频看,而只是习惯性在教室里温习课本的方文瑜,接受了他人生里第一场性教育。
视频里面只有一个女生,全程没有露脸。但那天晚上,方文瑜做了一个很久的梦,把那张脸补上了。醒过来之后他发现自己遗精了,半夜狼狈地换下衣服去卫生间里搓洗。
他一直不愿承认,梦里那张脸,属于童年时那个令人讨厌的表妹。他没有见过十几岁的张姝,而梦里的女孩五官模糊,只是略微有点相似,也许并不是呢?
十六岁升上高中,在学校操场上再一次看到张姝的时候,他还在想,果然不是,长得一点也不像。结果那天夜里,那个女孩的脸就一下子清晰起来,他发现和张姝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