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洛京三百余里,便是一片连绵起伏的濯濯山丘。
其时正值春末,日近黄昏,放眼过去却是一片萧杀。
零星点缀其间的松树矮木分毫不见郁郁葱葱,仿佛被雷劈火炙过一般焦黑枯黄。
偶然经过几个村落,尽已是残垣断壁,乱石枯骨,杂草寥寥,干枯的河床被烈日炙烤的皲裂如鳞。
“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一人一骑的袁丹丘信马由缰,在几近废弃的黄土官道上踯躅独行,喃喃自语。
“大道如砥,天意无疆。”
唏嘘不已的袁道长怅然叹道,“那些个纤尘不染,羽衣飘飘的道君真人们,谈笑之间便是刀兵四起,嗔然一怒动辄血溅千里,又怎晓得世间的蝼蚁饿殍遍野,艰难如斯。洛水上琼楼画阁,才子佳人,流光溢彩,宛如仙境,岂知这数百里外人烟不至,山鸟飞绝,百草零落,又是如此一番破败光景。”
老道嘿声自嘲道,“那糟老头封了吾等修为,历遍红尘,踏尽山河,想来倒也有几分深意。”
一时若有所思,惘然无语。缓缓而行,浑不觉日沉月升,薄霾渐笼。
山气凛凛,阴风朔朔,远处几只绕树盘旋的寒鸦哑哑而啼。
神游物外的袁道长收拾心情,眺目望去,崎岖的山道尽头,荒野之间偶有三两凌乱坟茔土堆,碑石潦倒。
沉吟片刻,袁丹丘收起缰绳,跃下马来,眼光闪烁。
老道嘿然讥诮道,“翻过这几座山头想必便是那冥狱乱葬岗了,倒要看看胡家小犬故弄玄虚,装神扮鬼,意欲何为?”
又是犹疑半晌,咬了咬牙,从衣襟中拿出一张黄纸符箓。
老道喃喃道,“用一张,少一张,天杀的元老鬼,若不是这糟老头锁了某的金丹紫府,想贫道堂堂炼神服气,驾鹤御风,旦夕千里的七转真人,又怎能落得如此潦倒窘迫,区区一张遁天丁卯符都恨不得撕成几份用。”
袁丹丘扶了扶如意道冠,磨了磨牙,捏了个道诀,铮铮有词,将金光浮现的丁卯符附在衣襟上,荡荡悠悠的浮上半空,身形逐渐若有若无,终是在弥漫缭绕的浅浅山雾中杳然不见。
夜色渐浓,山暮晦暗,翻过数里疏疏密密,高低错落的坟茔土丘,山势陡然一变,突然陡峭嵯峨起来,横亘绵延的山岭一劈为二,眼前赫然便一个巨大的天坑。
方圆数里阴气翻滚,腥风如稠,盘亘千丈的肖氏铁丘坟仿佛一只硕大无朋的墨色旋龟匍匐其中,狰狞咆哮。
“公肖氏重眸,姿气雄果,嶷然万众之中,无不辟易而退,天下之言勇者,以肖公为首。未尽殿邦之用,遽赍入冥之恨。知与不知,孰不嗟悼?洛水西流,终峰北挚。长号立铭,泣尽继血。”
隐匿半空,凭风而立的袁丹丘面色凝重,仰首望着铁丘坟前螭首龟趺上,数丈高的乌玉石碑。
一字一字默颂着碑铭,老道暗自思量,“想那肖重眸满门抄斩,枉死黄泉,这碑铭却是厚重苍凉,字字泣血,句句诛心,究竟为何人而立?”
左思右想,袁道长只觉疑窦丛生,理不出个头绪,便也不再迟疑,袍袖一拂,取出最后一杆引魂幡。
左使大人微阖双眸,喃喃自语,“胡家小犬再三交代这八杆引魂幡须插入镇圭石兽,一路而来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死门、惊门七方镇圭石兽均已陆续找到,独独不见那开门圭石,某算来算去,开门圭石难道就是肖氏铁丘坟前这八丈龟趺石碑?”
袁丹丘突睁双目,手捻鬼谷墟的六甲解龙诀,心中默念,“阴阳顺逆妙难穷,二至还归一九宫,若能了达阴阳理,天地都来一掌中。肖公重眸,魂兮归去。疾!”
但见那杆引魂杆盘旋起伏,悲鸣数声,便不偏不倚,直直插入石碑下的赑屃螭首。
夜色沉沉,原本似墨如染,万籁俱寂,霎那间惊雷铿锵,万磬轰鸣。
千百道白蟒般的闪电将滚滚黑雾劈得分崩离析,一时间铁丘坟方圆数里几如白昼。
磅礴光影之间玄阴锁虺大阵骤然浮现,八方镇魂石兽上的三尺引魂幡迎风而长,擎天蔽空,伫立在玄阴大阵的生死八门,天坑上下一时电闪雷鸣,罡风怒号,万鬼齐悲。
光彩陆离,纵横交错,宛如倒置玉碗一般的玄阴锁虺大阵,晦明变幻,坚持了数息,哀鸣几声,终于如梦幻泡影,轰然破碎。
天倾地陷之间,衣袂飘飘的袁道长翻了翻白眼,思忖半晌,腹中窃笑道,“恁的翠师妹七窍玲珑,古怪精灵,此回却着实走眼了,这八面引魂幡倒正是那破阵法宝,可怜贫道这一路而来殚思极虑,瞻前顾后,竟都是徒添烦恼。”
袁丹丘正自腹诽,忽觉通体沉重,身形骤显,但见附在衣襟上的遁天丁卯符金光殆尽,自行燃起,瞬息之内化成飞灰,不禁肉痛不已。
踉跄跌落在三丈石龟前,袁道长整了整衣冠,肃然而立,恭恭敬敬打了个稽首,“某因慕肖氏重眸天资俊迈,少负侠气,鸿鹄千里;老骥暮年,肝胆冲霄。冥冥幽侧,寂寂孤坟。丹丘心有所动,攸魂往托,至此一游,肖公恕罪则个。”
观想片刻,心神凝定,足踩阴阳,左手掐坎离剑诀,右手高高祭起白玉貔貅。
初时这貔貅二目只是些许光华流转,似璎珞垂珠,稍顷便涓涓不断,有如檐前滴水,最后水银泻地,宛如一泓剪剪秋水罩住犹自抚掌称奇的袁道长。
袁丹丘只觉暗香浮动,遍体舒泰,一股沁人凉意周身游转,飘然若仙,尚自陶醉,又见那白玉貔貅鼻窍生烟,一白一乌两道厉芒喷将出来,笼住石龟螭首兜头盖脑便是一刷。
轧轧声起,沙砾如雨,碑下赑屃的倾盆巨嘴中那上下两排盘亘交错的石齿缓缓张开。待泥砂散尽,虬舌深处竟是一条黑魆魆幽不见底的蜿蜒甬道。
心随意转,白雾一裹,袁丹丘立时化作一道如剪秋泓,探幽寻奇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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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幽暗,暗甬九曲,永夜无声。
凭借白玉貔貅鼻孔喷出的那两道百无禁忌的乌白二芒,不到一炷香时间,尚自云里雾里的袁丹丘甚至连什幺禁制名头都没摸清头绪,便无惊无险依次刷开断龙石、往生石和归魂石三道石门禁制,一路如履平地,畅行无阻。
袁丹丘乐得眉开眼笑,二目灼灼放光紧盯着前方开路的白玉貔貅,绮思妙想有如泉涌,“若能顶着这枚无往而不利、万物皆可刷的白玉刷子,京城百里洛水湖上,又有何处香闺罗帏,不可一刷而入室,二刷而入幕,三刷而入芳心?”
想至妙处,不由旖念从生,百爪挠心,恍惚间那曲折甬道里一盏盏摇曳昏暗的长明灯火也仿佛化成那钗横鬓乱的娇媚笑靥,轻扭曼舞的弱柳蛮腰。
烛影摇红,一张张娇媚朱颜逐渐重叠成玲珑画舫漱玉阁里的那一位……
“呀!痛杀贫道!”正自神游天外的左使大人陡然噗通一声自半空倏地跌落。
原本正盘旋探路的白玉貔貅竟一个骤停,径自收了笼住袁道长的秋水御空神通,目射寒星,死死盯着满地翻滚的袁丹丘,鼻翼张阖之间可见乌白二芒起伏不定。
灰头土面的袁道长做贼心虚,自知理亏,稍事拾掇了下浑身的泥砂,扶正如意冠,正捋须琢磨该如何巧言哄骗蒙混过关,却见白玉貔貅刺溜一下轻烟一股钻进衣襟。
随即任老道探出神识如何苦苦哀求,那雪奴儿却如老僧入定般再无半分回应。
袁丹丘无奈苦笑,环顾四周,方才发现自己业已悄然进入了铁丘坟内的地宫大殿。
这大殿上圆下方,圆窟穹顶上嵌刻着四方二十八星宿周天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忽隐忽现,忽明忽暗。
数百丈的庞大地宫,方正有如倒垂漏斗一般,九阶以降,每一阶皆是回字形的四面无顶夯土回廊。
廊道上栉比鳞次跪卧着高高矮矮的肖氏满族尸骸,除去玄武门外被斩鬼灭魔刃枭首的肖家长族这一百三十六男丁,还有近千死于冥狱或是不甘受辱,自戕殉葬的肖公府老幼女眷家仆。
数百长族男丁尸骸都已缝上头颅,被冥狱秘法浇注铜水铸成人俑,一如死时那一瞬,栩栩如生,千姿百态,有扭曲挣扎,痛哭流涕,绝望不甘,却也有闭目待死,风轻云淡,负手望天。
四下死一般寂静,但不知为何,袁丹丘识海之中纷至沓来各式各样的哀叹不甘,悲鸣啜泣,厉声长啸,低唱吟诵……
见多识广的袁左使不禁瞠目结舌,心胆俱裂,连连向四方稽首,暗自咬牙问候天门冥狱的列祖列宗。
自上而下,四方各有一条千阶甬道,从地面的祭祀高台直达最底的十丈供台。
几次试图唤醒白玉貔貅未果,袁丹丘只能苦笑一声,缓缓拾阶而下。
最底部的供台以昆仑千年雷击木搭砌而成,四壁垒筑着黄肠题凑,却看不出是何木料,似金非金,似玉非玉,流淌着奇异的淡紫光影。
中央处鬼斧神工篆刻着鬼谷墟的五藏噬血燃魂阵法,五星阵脚各自安放了一枚浑圆天成,光晕柔和,霓华内敛的极品灵晶。
灵晶彼此之间以弥散着黑霾的血芒纵横勾连成一个血色星芒,闪烁之中,依稀与穹顶的周天星辰遥相呼应。
血芒星阵上悬空低浮着一具以万载忘川海阴沉石制成的玄黑棺椁。
五丈有余的黑石棺左侧壁上雕着两条张牙舞爪的戏珠虬龙;右侧壁之上雕着三头咆哮山林的逐日螭虎。
顶盖是个乱发蓝靛犀角牛身的衔环饕餮,一张獠牙交错的血盆大嘴似是要撕碎吞噬一切。玄黑石棺周身捆绑着碗口粗细的玄铁镇龙索,嘎吱作响。
这血芒星阵上悬浮的玄黑石棺,那自然便是大舜崇武公肖氏重眸的埋骨之所。
明知不合时宜,但看着这些千年雷击木,万载阴沉石,玄铁镇龙索,还有那五枚极品灵晶,袁丹丘还是倒吸一口凉气。
老道左顾右盼,两眼放光,一连咽下了几大口金津玉液,默念『洞玄子定宝鉴灵经』,“灵者,神也,在天曰灵。宝者,珍也,在地曰宝。天有灵化,神用不测,则广覆无边;地有众宝,济养群品,则厚载万物。”
舔了舔嘴,袁左使遥遥拱手打了个揖首,“二代洞玄子祖师在上,这遇灵不收,实为不济,弃宝不取,则为不养。弟子愚钝如斯,亦知万不可为那不济不养之徒。”
老道顿足连连,“然则,拜那天杀的元老贼所赐,昔年十指十只须弥戒,大名鼎鼎的多宝真人,现如今便是连弃若鄙屣的芥子袋,也只剩二三最破烂的货色。徒之奈何?如之奈何?”
袁左使愁眉苦脸,挑挑拣拣清空了几只芥子袋中诸多平日里走街串巷的宝贝,顿足捶胸了一通。
只见老道一跺脚,身轻似燕,长臂如猿,抽了几根雷击木,黄肠题凑的无名紫木,多少塞满了所有的芥子袋,聊胜于无。
目光所及棺盖上那尖嘴獠牙的衔环饕餮,心有不甘的袁丹丘终于想起此行缘由。
腹诽了几句,从怀中摸出一面阴阳铜镜,形似满月初亏,金蟾蚀月。
镜分阴阳双鱼,背饰金银错,鸾凤和鸣,青鸟衔枝,日月丽天。
镜缘铭文刻着“率舞凤鸾,奔走鬼神。捭阖之道,阴阳试之。”
老道心下思忖,“胡小犬诡言浮说,阴阳离合镜便是这石棺之钥,投环阴阳,以飧饕餮,阴三阳四,天机彰显,也罢,姑且试上一试。”
“雪奴大人?”
袁丹丘再次探出神念试图唤醒白玉貔貅,依旧无果,无可奈何一拂袍袖,捏诀祭起阴阳离合镜,口中念念有词。
“阳还终阴,阴极反阳。
以阳求阴,兵戈天下;
以阴谋阳,百鬼无忌。
捭阖之道,阴阳试之。”
初时这阴阳铜镜只是小心翼翼在血芒星阵石棺周围缓缓绕行,徐而图之。
言出法随,越转越快,最后残影连连,当袁道长念毕“阴阳试之”四字,那铜镜仿佛瞬移一般,堪堪落入棺盖饕餮所衔的圆环之中,严丝合缝,俨然一体。
那饕餮腋下狰狞双目骤然睁开,一明一暗,似笑似讥。
这血盆大嘴中的圆环阴阳镜的阴阳双鱼一黑一白宛如活过来一般,时而跃出镜面,时而拍水嬉戏,逆三正四转了七圈,逐渐黑白相交,阳中抱阴,阴中含阳。
此时棺底的血芒星阵,穹顶的周天星辰,也伴着逐渐交融的阴阳双鱼晦明起伏。
地宫内壁的八方镇殿魂石,砰然巨响,各自遥遥射出一道翻滚的血柱,直抵血芒星阵。
轰的一声,镜中嬉戏的黑白双鱼浑然相融,不见彼此,渐渐只剩一个深不见底的混沌窟窿。
地宫穹顶的漫天星辰此起彼伏,晦明不定,似是勉力抗拒,但终有一颗熬不住那无边混沌之力,有如一滴泪水颤抖着闪烁着落入饕餮巨嘴阴阳镜中的黑洞之中。
被吞噬的诸天星辰自疏而密,愈来愈多,终于有如星落鲛泪,珠洒玉盘。
地宫回廊上,黑雾氤氲而起,肖族满门的魂魄悠悠荡荡,惘然飘浮。
尤其那些秘制人俑之上一时间阴风大作,鬼影叠叠,冤魂重重,都似在极力抗争着什幺。
突然一声刺耳的嘶声尖叫,仿佛撕扯开静静的水面一般,一个女子魂魄眼中厉芒闪烁,惨笑一声不再挣扎,一缕黑烟任由黑洞吸扯吞噬进那无尽混沌之中。
满穹星落泪如雨,一门残魂何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