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那里踱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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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时,我像一个双面人。

在学校里,以我、孙欧维为首的女生,就是年级里受欢迎的潮流的小团体;以贾鑫为首的男生团体则是常常被女生们偷偷注视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受欢迎。

我们大声笑闹,我们飞扬跋扈,我们占据校园晚会的主持和礼仪的位置,我们在校运会格外出风头,我们带头偷偷做些不痛不痒但引人注目的事情,我们在其他学生羡慕或厌恶的目光中追逐打闹着往前走。

反正我们尖锐,绝不安静,绝不内敛。中学时光在我们身上好像燃烧起来,就像记忆里烧在天边的夕阳,在那片夕阳下,我们曾经偷偷挨个儿扎破教导主任、副主任和数学老师的车胎。

在学校里,我的社交范围里,没有人知道小晗的存在。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有个聋子弟弟,就像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有时也会耐心教他咬字发音,心情好时还会帮他改作业——那个时候,我对外非常尖锐。

尽管不想承认,但当时我内心就是认为,只要我一直张扬,一直尖锐,我的自尊心就一直存在。

温柔是一种懦弱,耐心是一种无能。自我意识过剩的青春期急需一块张扬跋扈的遮羞布,我性格里本就薄弱的柔软一面被裹在这块遮羞布之下,于是他人——尤其同龄人——看到的就是张牙舞爪的光鲜亮丽的女孩。

在家里是另一回事。

在家里我更沉默,有时安静有时暴躁。

我得接受他跟别人不一样,我得接受。

他想叫别人,喊一声就行,但如果你想叫他,就得寻找他在哪儿,然后走到他身边拍拍他,他这才知道你是来找他的。

电视机有时声音突然放大,有可能是他不小心坐到遥控器,有可能是他按错了键,但他听不到,意识不到,你得忍着巨大噪音来到电视机前重新调节声音。

电话铃声他也听不到。

更危险的是,假如家里水管坏了,或者谁忘了关水龙头,又或者哪里发出危险的滋滋声甚至爆炸声…正常人会对这些危险信号做出本能反应,但他不行。

有一次他独自在家忘记关水龙头,把自己关在房间读书。等我们回来时,楼下邻居正堵在家门口。

自那之后,我们再也不敢让他一个人待在家里。

那个时候还没有丰富的app——我所谓的“丰富”,指的是为听障人士提供辅助的软件。

所以他只能靠自己。

小晗在“听”人说话的时候,会很认真地盯着对方的嘴唇——口型——一旦语速太快,他就可能理解不来。

此外,由于失聪时年纪太小,耳聋太严重,他永远不会知道正常人在逐渐长大后是会改变语气的。以至于他偶尔说话时,还像小时候一样有些慢吞吞,尤其叫“爸爸”“妈妈”“姐姐”的时候,带着那个年纪孩子特有的对家人的依恋,或者说,奶声奶气。

与一般的文艺作品中描述的不同,他在这个时候对我并没有特别依赖。一是爸爸和阿姨对他很好,二是他或多或少察觉出我对他的回避。第三是,他与我确实仅仅是同桌吃饭而已,每天能相处的也就是放学后那一点儿时光。除此之外,我们的生活并没太多交集。

再说回我自己。

我在初二的时候跟贾鑫谈恋爱了。

我们两个在一起似乎理所应当,就算不在一起,也会让别人误以为是一对儿。

身为一个青春期女孩,贾鑫这样的男朋友能极大满足我的虚荣心。

他够帅,够有趣,在学生里人脉够广,朋友够多,够有威信,家里还有钱。

那个时候就是幼稚,觉得分班之后男朋友逃课来偷偷从后门溜到自己班陪自己上晚自习就是浪漫,课桌上常常出现零食、纸条和花就是浪漫,放学后并肩绕着操场一圈一圈走就是浪漫,躲在校服底下偷偷接吻也是浪漫……

从初二到高二,我们分分合合,竟然成了当时为数不多的马拉松情侣。

高三的时候我们分手了,因为他大学要出国念。

那个时候我忽然发现原来我们未来要走的路不同——原来我们从来不在同一起跑线上。

感谢大众教育吧,让我跟他能有短暂的交集。

我提出分手时他试图挽留,不过显然他比我更清楚——在他心里,自身前途与年少时轻飘飘的恋爱孰轻孰重。

高三,毕业,填志愿之前爸爸去世了。

不是车祸,不是工伤,就是心脏病突发猝死。

葬礼上阿姨默默抱住我跟小晗,没哭也没闹,一周之后,她自杀了。

一个女人,儿子聋了,丈夫死了,之后她要养起一儿一女,拖着个残废亲儿子和不是亲生的女儿,改嫁都十分困难。

很多年后我在想,或许小晗耳聋之后她就得了抑郁症。因为她有时一个人呆着喃喃自语,常常三更半夜睡不着觉,搬着马扎躲到阳台抽烟。

既然活着痛苦,我想,阿姨选择自杀也是没错的。死了也好,把痛苦留给活人,也是一种解脱方式。

这个时候贾鑫已经出国了,家里并没有什幺亲戚帮忙操持。

更重要的是,我成年了。

我不知道法律为什幺要界定十八岁为成年,但既然这些事情发生在我的十八岁之后,就意味着我得像大人一样负起责任。

小晗还未成年,我不能抛下他不管。

我在心里一项一项划掉心里的理想院校,想着在本地的几所大学,心里像被敲空了一块。

我一边收拾爸爸和阿姨的遗物,一边掉眼泪。

冰箱里还有阿姨备下的冰块,因为爸爸出事之前,我们原本准备过几天做刨冰吃。

之后小晗推门进来了——他也中考完了,按道理,该升入高一了。

他沉默地看着我收拾东西,大约过了两三分钟,才慢慢地说:“姐姐,我不想上学了。”

我抹掉眼泪,擡头看他。他看起来比我沉静多了,没掉眼泪,但眼眶也发红,执拗地重复:“我不想上学了。残疾人,上学也就那个样子。我想…学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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