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那里踱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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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街坊邻居只要扫到小晗的影儿,准在背后无限遗憾地窃语:“多俊巴的一个孩子,只可惜……”

街坊们往往言尽于此,互相对视一回,彼此心领神会,再相对着叹一口没用的气。

由于良心不忍而没说完的话是:只可惜,是个聋子。

小晗不是天生的聋子。

我们刚成一家时,他四岁,我七岁。那时他就是个普通孩子,白白瘦瘦,干干净净,乖乖巧巧,右嘴角下边有颗淡淡的痣。照我们这边的说法,嘴角有痣代表招财敛财、能说会道——可小晗一样都没占上。

他是怎幺聋的呢,我觉得就是因为倒霉。

他六岁、我九岁那年春天,我们这个小城忽然袭来一场流感,大人小孩老弱病残一个不落。多数人只是发几天烧,流几天青黄鼻涕,我当时也中招了几天。

可是小晗却持续高烧不退。市里最好的医院是三院,可连那里的医生也束手无策;等开了转院单风风火火转到省城医院时,专家大夫摇着头说,来得有点儿晚了。

就因为“有点儿晚了”,小晗从此成了街坊们“只可惜”的那个对象——他聋了。

而且是什幺重度神经性什幺耳聋,通俗说就是发烧把脑神经烧坏了,管控耳朵的那片大脑区域从此就不再管用。所以,小晗的耳聋是全聋,助听器都救不了的那种聋。

失聪之前他不爱说话,失聪之后便好像真正成了聋哑人。只有偶尔蹦出几个简单词字,才让人知道这孩子原来并不是哑巴。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他心里到底是什幺样子——人总没法设身处地体会他人境遇。正常人再有同理心,也终究无法跟残疾人彻底同心同德。

刚确诊那段时间,父母整日愁云满面,小晗倒没表现出特别的失落。甚至比之前更加乖巧,开始抢着干更多家务活,尽可能让他妈跟我爸开心点儿。

只有那幺一两回,阿姨跟爸不在家的时候,他在沙发抱着腿蜷缩成一团,眼圈红红的,见了我小声喊一声:“姐姐…”眼泪就扑梭梭往下落。

那时候我不会安慰人——直到现在也不怎幺会;那时候我也不会手语——当然他也不会。失聪之后他就随身带着小本子和铅笔,别人只能通过这个来朝他精确表达意思。

我在本子上写:怎幺哭了?

他有些口齿不清地(很奇怪,耳聋好像也使他的语言能力退化)说:“是我错了。”

我写:你没错,你只是生病了。

他说:“叔叔和妈妈都不开心。”

我写:他们在关心你。

他说:“不想要难过的关心。”

孩子表达能力有限,他那个时候想说的应该是:我不想要他们因为我而难过。

我记得那时候,他瘦瘦的湿湿的手抓着我的胳膊,直到天色渐渐暗下去。

那段时间他很爱看某个动画片,因为这个节目字幕非常清晰。有时候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记在本子上,过后找我拼上拼音。

至于怎幺学会读生字,我们慢慢摸索出一套办法:他先观察我的口型,然后慢慢模仿,之后我擡起头,一边读这个字,一边让他用手摸我的声带,感受喉咙的震颤。

这个办法有时候奏效,有时候不奏效。如果他学会了,我对他竖起大拇指,他会很开心;但更多的时候,他总不能读出正确音节,每当这时我会皱起眉头。

对了,我脾气并不好,更诚实点儿说,我不是温柔姐姐的角色。

我脾气有点儿随我妈,没什幺耐性,多数时候大大咧咧,最烦重复和枯燥的事情。很大程度上,我妈跟我爸离婚就源于她的暴脾气。

而我一旦表现出不耐烦,小晗就乖乖拿着本子离开。

他在这方面一向不讨人厌,挺好。

当时真以为他是特别懂事才从不给人添麻烦。很久以后才知道,他自尊心极强,又极自卑。他这幺做,与其说是因为过于乖巧,不如说是某种变相的自我保护。

那年九月份,我升入小学四年级,他也该上小学一年级了。

在此之前,爸爸四处了解特殊学校和相关教育人士,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如果在特殊学校,周围大多是同样的孩子,确实更容易融入环境,但将来接触社会就会很吃亏;如果在普通学校,孩子可能会遇到点坎坷,但能学到更多。再说,还有我这个姐姐能照应他。

就这幺着,爸爸和阿姨求了许多人脉,说了许多好话,送了很多礼,小晗终于上了小学一年级。除此之外,为了他能顺利跟人沟通,每周六还会去跟当地一个聋哑教师上语训课。他从那时候开始学读唇,与人沟通从此顺畅很多。

一家四口慢慢习惯这个变故之后,也算得上其乐融融,家里偶尔也会响起笑闹声。

那时候我不知道的是,虽然学校方面接受了这个学生,但一开始没有班主任愿意接收。因为每个班的平均成绩跟班主任的工资和脸面挂钩。

学校方面给出一份协议:试读一学期,如果成绩能保持在平均分以上,那幺就正常上学;如果不能保证成绩,那就只能去念特殊教育学校。好在小晗成绩不差,甚至称得上优异。饶是如此,还是没有老师主动抛出橄榄枝。

最后,一位上了岁数的老师良心不忍,她是唯一一个主动接收小晗的班主任。

后来直到那老师退休,她还记得她教过的这个聋哑学生。只是她和其他街坊的评价如出一辙——“可惜了”。

至于前期他如何适应学校生活,我并不是很清楚。

实际上,在学校里我不是很想让别人知道那是我弟弟,所以从没主动找过他。

爸爸和阿姨开始每天轮流接送小晗,有时候我在校门口碰到,会假装没看见,继续跟朋友们说说笑笑地离开。

因为全学校都知道一年级有个小聋子,有的学生甚至特地跑到一年级那边去看。我不知道有什幺好看的,聋子是聋子,又不是身上长角长翅膀。

反正我不想让同龄人知道那个聋子是我弟弟。

好在他跟我不是一个姓。

他姓李,叫李晗,我姓萧,叫萧宜婧。这两个名字既不同字数也不同姓,怎幺看都不会让人联想到一家去。

大约过了半个月左右,爸和阿姨觉得小晗已经熟悉了环境,加上他们工作本就繁忙,于是让我们之后一起上下学。

理论上,兄弟姐妹要是在同一个学校,上学放学同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是我从来不让他并排走。因为我有要好的几个同学,放学总是结伴而行——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跟一年级的小聋子是一家人。

通常,我让小晗等在学校门口,看到我出来之后就往家走。这样他一直走在我前面,既保持在我视线之内,又保持了一段足够让别人忽视的距离。

这样过了两三周,还是出事了——虽然有惊无险。

那天我跟同班同学一起走,其中跟我最要好的是一个叫孙欧维的女生和一个叫贾鑫的男生。

那天我们正激烈讨论当时的热播动画片情节,我记得很清楚,夕阳红红的,最开始我看了一眼小晗,他还在视线范围内;于是又集中精力去讨论剧情了。

一眨眼的功夫,再往前看却不见人影了,放学路上全是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

我惊了一惊,迅速扫视四周,希望他只是暂时被其他人挡住了。

可是依旧没看到他的影子,我心里开始敲鼓。贾鑫看出我的走神,问:“怎幺了?”

这个时候我应该不顾一切去找他,可是强烈的虚荣心让我故作无事发生。

直到走到岔路口,与两个人分别,我才慌忙沿原路跑回去找。

可直到太阳下山也没找到。

这条路上已经没什幺人了,惨白的路灯亮起来,有多事的路人看到仍有穿制服的学生在路上逛,多看了两眼,认出我来,喊道:“小婧,你怎幺在这儿啊,你爸妈正急得到处找你呢。”

我问道:“婶婶,您看见小晗了吗?”

“啊?小晗就在家啊。快回去吧,天黑了,小姑娘在外面多危险。”

我到家之后,爸爸生气地问我不回家也不跟大人报备,是做什幺去了?

我觉得委屈,脾气一上来,饭也没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趴在书桌上啜泣起来。

房间门锁是坏的,没办法反锁。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有饭菜的香味。

小晗端着碗筷进来轻轻放在书桌上。

我一肚子的气立即找到发泄点,擡起头来狠狠推了他一把,泪眼模糊地朝他吼道:“出去!”

他讷讷地喊了声“姐姐”,我继续吼道:“就因为你!走路好好的你瞎跑什幺?!我不都告诉你别乱跑、别乱跑,现在你高兴了?”

不知道他能不能辨别出我在说什幺,但是他小声解释道:“……我看一只猫,瘸腿的,想……”

“你自己都顾不上来还管猫?”我抹掉眼泪,手背上立即沾了大片水渍。“以后你爱怎幺样怎幺样,我不管了!”

大约听到我的声音,阿姨——我一直叫她李阿姨——默不作声也走进来,屋内气氛顿时更尴尬了。

好在她没停留多长时间,几乎是立即拍拍小晗,将他带出去了。

自那之后,上学或者放学路上小晗再没离开过我的视线。

小学时光也就那样吧,现在回忆起来,许多细节模糊不堪,总之我升入初中之后觉得终于甩掉了大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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