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感觉自己的生活好像变得有所不同了。
如果追溯变化的源头,一切似乎滥觞于遇见他的那一天。
神里家的家主、现任社奉行大人,神里绫人。
神里绫人出现于稻妻事毕之后。在旅行者疲于奔命的时候,社奉行神里绫人在她脑海中只有模糊的轮廓。那时的她并非没有听说过神里绫华这位名声斐然的兄长,只是因为局势紧张,她自己的处境也十分尴尬,对这位神秘的社奉行展开想象不亚于一种奢侈的放松。直到他在茶室中缓缓回过头来,属于社奉行神里绫人的形象才倏然丰满起来。
——温和、优雅、谈吐得体,还有着令她短暂失语的英俊外表。
饶是穿梭于多个世界的旅行者见多识广,也不得不承认神里绫人是位少见的美男子。
若要论长相,达达利亚在她所见过的男人中已经可以名列前茅,只是神里绫人的美貌并不同于他。稻妻的社奉行大人有种温和内敛的柔美,和达达利亚堪称逼人的英气截然相反。
一开始,旅行者以为自己和他的邂逅只是漫长人生中须臾的交错,可是因她乐于助人的热心肠,却被莫名卷入了稻妻几个名门望族间的倾轧斗争之中。这令她十分头痛,因为尽管旅行者长于战斗,在暗流汹涌的勾心斗角上却颇为笨拙。若不是神里绫人向她伸出援手,那她恐怕要跌几个跟头。
就这样,她和神里绫人之间的交往渐渐多了起来。他时而请她来家中小叙,时而邀她外出历险。因为冒险家职业的特殊性,旅行者经常同不同的人一起行动,因而对于绫人的邀约她无不应允,也并不觉得这有何不妥之处。对她而言,这跟处理冒险家协会的委托并无二致,神里绫人与其他委托人也无甚区别,只不过是地位更高、条件更佳罢了。
第一个戳穿这种变化的人是达达利亚。他的形象或许给人以粗线条之感,然而恰恰相反,在某些事情上达达利亚有种超乎直觉般的敏锐。又是一天,荧在一个晚餐后的时刻归来,她气喘吁吁放下背包,擦了擦额角的汗——这已不是第一次晚归,却是第一次超过晚餐时间。
达达利亚没有责怪什幺。只是当她从他身边走过、准备将外套挂上衣架时,他却突然问:“伙伴,你已经吃过了吗?”声音低得有如鬼魅。
她条件反射般即刻回答:“没有。”这不是撒谎,却让她莫名有种心虚的感觉。
他定定地看着她,片刻后还是笑了:“那就一起吃吧。”
他们最后还是面对面一起吃了晚饭,正如以往的每一个傍晚。餐桌上的气氛格外凝滞,哪怕是不太敏感的旅行者都感到难以忍受。她埋着头慢慢吃着盘中的东西,觉得自己后脑勺有种灼烧之感。这种灼烧感如同巨石般压得她难以擡起头来。于是从始至终,她也只是低垂着头,将两道视线投放在自己的餐盘之中,没有看他哪怕一眼。
旅行者知道,这很不自然;她同样也知道,这只是在故意拖延。但是——她有些迟疑地想,这总比手足无措来得还好一些吧?
晚饭后,旅行者有意拖拉了很久。她花了三倍于平时的时间洗漱收拾,把每个毛孔都清洁得细腻妥帖后才上床休息。公子躺在黑暗之中,她不知道他睡了没有,也无法看清他的动作和神情。荧只是轻手轻脚爬上床,下意识地,背过身去。
可她最终还是没能安稳度过这个夜晚。因为在旅行者半睡半醒之际,身后的男人出其不意地袭了上来,动作迅猛得如同虎豹。他的手紧紧钳住她的肩膀,将她翻过去,迅速而粗暴地占有了她。公子的胸膛严丝合缝地贴着她的背部,这是一个可以让他们的身体大面积接触的姿势,同时也足以让他牢牢压制住她。可她没有接触到他的皮肤,因为公子甚至没有脱去她的衣服。在把她的内裤拨到一边后,他就缓慢而不容拒绝地挤了进来。
他的行径令旅行者错愕不解。她到底不是个傻子,知道他有点不高兴。可让她不明白的是,只是因为晚归,达达利亚就生这幺大的气吗?在那一瞬间,她有点想开口解释自己只是和神里绫人去调查稻妻官场了。但是——就在她要开口的那一刹那,旅行者突然发现这是很难启齿的。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跟一个青年男子说自己的空闲时间是跟另外一个同龄男人共同度过的并不明智。
这件事在旅行者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她决心重新审视自己和神里绫人之间的关系。当神里绫人邀请她一起调查或是共进午餐时,她会小心地在心中评估他的行为是否越界。评估的初步结果为神里绫人对她(暂时)没有什幺特殊的想法——至少她自己看不出来。对于这个结果,旅行者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感到心口有点空落落的。
这种矛盾的情绪为她敲响警钟。旅行者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自己:你喜欢神里绫人吗?可不管如何梳理如何推敲她对神里绫人的感情,这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否。旅行者最终把这种莫名但很轻微的失落归结于自身的女性魅力未能得到充分证明。在为自己的反常心绪寻找到逻辑自洽的回答之后,她便也释然了。
可是这种释然并没能维持足够长的时间,因为神里绫人逐步显露出自己有别于往常的一面。
旅行者开始感到迷惑了。
——
他的反常肇始于那一天。当然,在此之前,旅行者也承认自己的行为举止已经不同以往。自从她意识到神里绫人有意于己的可能性后,到神里家做客时的一举一动便颇为拘束。还是这几日想清楚了神里绫人落花无意、而自己同样流水无情之后才自然几分。
那一天,神里绫人说有要事相商,旅行者便如约来到神里屋敷。对于神里绫人说的话,她向来不疑有假。毕竟,她早已弄清人家对自己根本没有什幺绮思,又何必自作多情呢?当然,事实也证明神里绫人并没有骗她,他只是给她沏了一杯茶,语调轻柔地向她谈起两家奉行联姻的后续情况。旅行者曾经充当过柊小姐与九条镰治之间的信使,对这件事向来有几分上心,于是不管神里绫人何时为此事叫她,她总会应允。
两家奉行的事谈完了,他们两个之间的空气也安静下来。旅行者觉得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候,正想起身告别。神里绫人却十分突然地开口:“荧小姐。”
于是她又在座布団上坐稳:“嗯?”
他望过来,眼神是脉脉的。“最近总觉得荧小姐看起来有些拘谨,是怎幺了吗?”
旅行者有点僵住了。她一是没想到神里绫人居然会为此事直接开口询问,二是不清楚他问这个有何用意,一时之间竟然陷入沉默。
而他却更加自然大胆地伸长胳膊,直接握住了她放于几面上的手:“难道,是我做错什幺事惹小姐不高兴了吗?”
旅行者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她更不知道神里绫人为什幺会突然之间发出这样的疑问。于是在慌乱之中,她做出了可能是最为愚蠢的应对举措——她猛地甩开神里绫人的手,转身跑了出去。
她跑过街道、跑过旷野,直到跑到自己家才止住脚步。旅行者魂不守舍地打开门,靠在门上不停喘气。现在,她感受到了来自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力竭。而这种力竭在她看到站在面前的达达利亚后达到了巅峰。
没有开灯,他站在一片幽暗之中。傍晚昏红的光线从没拉严的百叶窗中溢进来,落在地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光斑。男人自黑暗中缓缓走过来,任栅栏状的光影将他分割。他擡起手,旅行者在那一瞬间居然屏住了呼吸——而他只是动作轻柔地抚上她的脸颊,用粗粝的指腹一寸一厘地揩过:
“亲爱的,你为什幺这幺慌张?”
旅行者无法回答。她只是下意识向下吞咽了一下,没有言声。
而他看起来好像也不怎幺在意她是否作答。公子俯身、侧过头,用高耸的鼻尖在她颈侧摩挲嗅闻,湿润的吐息尽数落在她裸露的肌肤上。湿湿的,又很烫,旅行者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他的嘴唇有一下没一下地蹭过,好像燎原的火。此刻,他们两个耳鬓厮磨,仿佛一对交颈的天鹅。可旅行者知道不是这样。绝不是这样。她只是僵直地站在那,心里拿不定主意——他是要吻她,还是……?
要动用他那敏锐如狐狸的嗅觉,来探寻什幺秘密呢。
突然间,达达利亚顿住了。旅行者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停顿,感觉后背上的寒毛一根根战栗起来。
可他却没有任何异样或过激的动作。末席的执行官只是笑了笑,顺势沿着她身体的轮廓一寸一寸吻了下去。
——
旅行者如坐针毡地跽坐在座布団上。
她低垂着头,冷汗涔涔,双手紧攥着放在大腿上,连自己都未曾察觉。
究竟是为什幺——为什幺第二天就回到了这里来?
现在,昨天以及今天发生的事走马灯一般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穿插着回放。昨天,她猝然离开神里屋敷,匆忙之中将随身物品尽数遗落。勉力应付完达达利亚之后,旅行者方才想起自己的包落在了神里绫人家。
若是旁的,舍了便也舍了。只是那包里面还有要交付给委托人的信件,对她而言万万丢失不得,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在强烈的责任感驱动之下,她还是心神不宁地叩响了神里家的大门。
来开门的自然是家政官托马。旅行者勉力微笑,十分客气地打了招呼,又问他有没有看到一个陌生的背包。家政官的回答令她如遭雷击:
“没有啊小姐,您的包丢了吗?”又体贴地问:“需不需要我帮您找一下?”
他疑惑和关切的样子不似作假。旅行者对他的人品性格亦有基本的了解,认定他不会随便撒谎。于是她还是压下心中飘忽的不安,笑着打发了托马:“不必劳驾,我自己找找就好。”
经过一个多月朝夕相处,她已经大致摸清神里绫人的日常活动安排。工作日的清晨,他通常要离家处理公务。换言之,此时此刻,神里绫人理应出现在城内的奉行所。怀揣着熟知社奉行大人作息时刻表的自信,旅行者没有思索太多便踏入了昨日与神里绫人对饮的茶室。她给自己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建设——她必须不停告诉自己神里绫人不会出现在此处才能麻痹自己,不因他昨日莫名的示好而手足无措。
旅行者在此刻坦然承认,她确实无法在那件事发生之后面对神里绫人。
可是下一秒,里间走出的人影让她做的一切心理建设霎时间土崩瓦解。
蓝发紫眼,恰是她在此地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
他微笑着,走出来,像什幺都没发生那样亲切自然地问候:“早上好,旅行者。”
于是事情便演变成现在这个模样。旅行者自觉十分尴尬,可神里绫人仿佛浑然不觉。他闭口不谈昨日之事,也不问她为何擅入此地。他只是礼貌地请她坐下,随后便自然而然言笑晏晏地坐在对面。一如既往,他动作娴熟地沏茶,再亲手送到她面前。旅行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要等她主动开口交代自己的来意。
——他明明知道。旅行者说不出自己是更愤怒还是更恐惧。正是因为他知道她来做什幺、要寻求什幺,才会如此气定神闲。只做出这副优雅得体的姿态,来欣赏她明明尴尬还强装镇定的窘态。
可她不得不开口,尽管这无异于向他低头。“社奉行大人……我好像把包落在了这里,您有看到过吗?”
他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片刻后,又盈盈笑道:“好像是有这幺回事,家仆似乎把它收到里间了。”
她郑重又客气地请他进去帮忙找一找,男人便起身走进内室。旅行者蹙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抓着腿上盖着的裙摆,紧紧松松数十次,硬生生将原本不易起皱的布料攥出几道褶皱。她已打定主意,在拿到包之后立即告辞。
是的,至少在那一刻,她还没有料想到事情会演变至那般田地。
神里绫人花费了比料想中更长的时间来寻找她的包。旅行者无事可做,只好机械地喝茶。当他出来的那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已在烈油中煎熬了很久。
他走过来,语气仍然是温和的,听起来甚至有几分歉疚。“抱歉,多花了一些时间。”旅行者只想赶紧离开,登时站起来匆匆道谢:“不妨事,麻烦您了。”
因为逃跑心切,她竟然忘了对主人表现出这样坚决且匆忙的去意是十分不礼貌的。可就连这样略显粗鲁的行径都未曾让神里绫人为之改色,他只是笑,像看到一个神经紧绷、故作成熟还不自知的孩子那样笑出了声。“可是……”他温柔地说,同时慢慢走近:“小姐就要这样出去吗?”
旅行者不知道他在说什幺,也不知道他将要做什幺。最初,她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一点点靠近再靠近。当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近至可以听到彼此的吐息时,她才开始感到慌张。他要干什幺?他为什幺要靠得这幺近?要退后一步吗?她的脑海中有疯狂的疑问在喧嚣,可身体却像是被固定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因为她望进了神里绫人紫罗兰色的眼眸之中,美丽如同薰衣草薄雾,足以令人迷失。
面对如此摄人心魄的双眼,原本是很难走神的。可她却不期然想起他的眼睛,堪称完全相反的一双眼睛。他的眼睛不美,嵌在他的眼眶中甚至与整张脸不相匹配。没有光彩的蓝宝石,又如何能与月光下的紫水晶争辉呢。
神里绫人的手指轻轻贴上她的脸,动作轻柔地拭去她唇角的浮沫。旅行者的大脑皮层在一瞬间战栗了。达达利亚在昨天,好像也曾对她做出类似的动作。
她没能回忆很久,因为这一刻的旖旎气氛很快在巨大的开门声中烟消云散。旅行者看到神里绫人的视线短暂地偏移,唇角勾出一个有些轻蔑又有些不以为意的笑容。紧接着,让人更加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了。他单手抚着她的后脑勺,毫无预兆地吻了上来。
这是未曾料想到的发展,旅行者的瞳孔不由急遽放大。“唔……!”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属于另外一个男人低沉的冷笑声。她听见那个人反手拉上了门,随后渐渐逼近。“我是否来得太晚了……”他说,声线里有一种陌生的冷漠。“以至于错过了这场好戏的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