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莲子颔首:“真人客气。”
看起来师徒两人似乎打了什幺赌约,这会才分出胜负。
红湘子又看了眼莫泠,金莲子心领神会,与他一前一后走到枯树那处,小声讨论起什幺来。
趁着两人说话,织柔将先前备好的披风从储物袋里拿出来,披风厚实轻薄,针脚密实,是她花了半个月的灵石月供与楼城青买的。
帮莫泠披好后,她理了理披风的毛边领子:“太虚山的冬天格外冷,你伤势未好,又是凡胎俗体,可万万不能染了风寒。”
织柔又摸了摸少年略显冰凉的手背,从储物袋里摸出一块火红的玉珠子塞进他手心:“喏,暖暖。”
少女虽然在雪里和红湘子杵了半天,可手心里比珠子还暖和,松开手时,莫泠还有些怅然若失。
织柔挨着莫泠,示意他看红湘子:“那是我师父,赤水真人,极厉害的大真君,你要不要拜他为师,从此与我一起随师父修行?”
在今日之前,她原只是想着叫莫泠留在太虚山,还未想好往后究竟要如何。
现下突然告诉莫泠,要他拜师修道,织柔心中也有些七上八下的,说完话后便仔细观察少年的表情。
莫泠在金莲子的照料下修养了半个多月,又被她日日投喂,面上气色比刚醒那天好了许多。
他垂眸看着手中的珠子,睫毛又长又翘,半张脸裹进披风毛领里,只露出个鼻尖。
听见织柔的话后,少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红湘子——
那厢红湘子与金莲子说完话,正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瞧着他,见他看过来,开口问道:“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
少年眨眨眼睛,觉得眼睛有些发酸。
他这样无家可归,无亲可依,鸿毛浮萍一般的人,竟也有资格决定自己的去留。
莫泠又看向表情些微紧张的织柔,在她的注视下,小幅度的点了点头。
织柔欣喜:“真好,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她拉起少年的手腕,几步跑到红湘子身前,声音清脆:“师父,我们回家吧!”
*
回了望鸫峰,三人便进行了一个小小的拜师礼。
红湘子端坐在上堂,难得肃着脸。
见莫泠行完三叩首之礼,接过敬师茶饮了一小口,便叫他起身。
红湘子想起织柔唤他阿泠,问道:“本名是叫做……莫泠是吗?”
莫泠点头。
“我乃逍遥道,门下没有那幺多规矩,平日里只需你刻苦修行,同门和睦便是。”红湘子将茶盏放置方桌上,考虑了一下:“按理来说,拜入仙门需得斩断尘缘,但若你想留着红尘名姓,也不无不可。”
莫泠一怔,飞快地瞥了织柔一眼。
红湘子将他的小动作收尽眼底,心中暗叹一声。
前面去医馆时,一路上织柔叽叽喳喳与他说了许多。
提起少年的名字时,织柔说泠是清越之声,也是莫泠与这世间的亲缘联系,还是不要更换比较好。
闻此他歇了赐道名的心思。
织柔看起来像是个感情粗糙的姑娘,整个人都有一股钝感,可实际上比谁都细心。
但这般的体贴,往后也不知会不会招来麻烦。
思及至此,红湘子突然觉得有些惆怅:“明日开始,便随你师姐一道上课修行,切勿急功近利,你伤还未好,可别瞎折腾折在半路上了。”
关于莫泠到底能否修行,大家心里都没底,红湘子只能这般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手中幻化出一个白玉令牌,上面刻着一个「鸫」字,掉在莫泠手中:“这是望鸫峰的出入令牌,有了它便可无视此峰结界。”
莫泠再次郑重地一拜。
红湘子受了礼,朝织柔开口:“带他去四处逛逛,认认路吧。”
“好!”少女干劲十足地点头,拉着莫泠站起身:“那我先带他去看看新的住处吧!”
望鸫峰地势不如其他两峰那般巍峨险峻,更加低矮平坦一些,除却峰头红湘子居住的峰主殿,织柔的柔柔屋,峰背浮白的庭院,在半山腰还有个空着的小院子。
织柔推开院门,因里面许久未住人,地面积了厚厚一层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少女身姿轻盈,如同雪鹤,踮着脚踩过积雪,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可莫泠还是个凡人,雪深没过小腿,他着急跟上她,一时不察摔进雪堆里。
雪地松软,也没发出多少响动,织柔都走到檐下后才发现少年没跟上。
“诶呀。”她微微睁大眼睛,忙跑过去架着莫泠的胳膊把他从雪堆里拖出来,替他拍打身上的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没听见。”
莫泠抿着嘴,轻轻拉住少女的衣角。
织柔没注意到他的动作,擡指捏了张符,火焰从符纸中迸发而出,融化了满园积雪,露出青石板拼接的地面。
“这是师父做望鸫峰主人前,一位前辈住过的屋子,那位前辈已道陨多年,这里也空了好久。”织柔介绍道:“往后这里便是你的住处了,你现在身体还弱,需要什幺尽管告诉我,可别不好意思。”
织柔揉了揉少年柔软的发顶:“毕竟,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师姐啦,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她小时候便是师姐照顾大的,如今也终于有了本领去照顾别人,再加上少年是她与师父救下又带上山的,织柔觉得自己与对方颇有机缘。
莫泠犹豫了一下, 拉起织柔的手心,在上面写道:「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修道吗?」
在这之前,修真二字离他那般遥远,莫泠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也能成为茶馆说书人故事里的一员。
他本以为自己一生都是普通的凡人,为人来,为人去,可如今家破人亡后,却叫他走另一条路,莫泠突然觉得这条路似乎是用阿娘的血铺就的。
若不是为了他,阿娘也不会死……
眼看莫泠越来越消沉,织柔忙按住他的肩膀:“我不知道你这会在想什幺,但感觉像是钻了牛角尖……阿泠,你很好的,不要妄自菲薄。”
莫泠看着她没说话。
织柔想了想:“不怕的,往后我陪着你呢。”
她声音清亮坚定,眼中像是星火闪烁,认真地对少年许诺。
*
今日的大课上到一半,负责代课的前辈便有事先离开了,留下满堂弟子自行学习。
楼城青见此,抽出一张宣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叠成纸鹤模样,施加一道小小的法印,纸鹤便晃晃悠悠地往织柔的方向飞去。
眼看纸鹤快要接近她时,从一旁横飞出来一道火苗,“噌”地一下便将其燃尽。
对上灼遥看过来的警告眼神,楼城青啧了一声:“小古板。”
织柔没注意到这些动静,她正在小声地问坐在身旁的莫泠:“阿泠,刚刚前辈讲的你能听懂吗?”
今天是莫泠正式踏入修行的第一天,晨起时织柔带着他练习了最基础的锻体之术,然后一同来上大课。
刚好今日讲的是道法论,属于入门的基础理论,教课的前辈将这些内容深入浅出的解释了一遍,连一直关注莫泠状态的织柔都听了个七七八八。
莫泠点点头,表示听懂了。
“阿泠好聪明。”织柔称赞她,然后直起腰身往后让了让,叫少年看向她左侧坐着的灼遥:“这是停云峰的灼遥师姐,每年课业大考都是第一名,往后你若是还有什幺不明了的地方,可以问她。”
灼遥勾唇一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莫泠说不了话,学着今日来时看到旁的弟子的行礼姿势,对着灼遥生疏的一拜。
灼遥见状,用手肘撞了撞织柔,招呼少女凑近,两个人脑袋贴在一起后,她悄声问道:“他什幺时候才能说话?”
“我也不知道……”织柔微微蹙眉:“佛子说他声带受损,再加上死气伤染,能够重新开口说话的机率不大,只能修行后看看能不能利用外物发声。”
灼遥感慨一句:“可惜了名字这般好听,却是个哑巴。”
织柔表情认真的纠正灼遥的评价:“师姐,不能这幺说他,阿泠往后会说话的。”
灼遥擡头看了眼正在独自翻看书籍的莫泠,有些好奇:“说起来,你怎幺这幺关心他?山下救他一命已是大恩,还叫佛子忙活这幺久。如今又让他拜入你师父门下与你一起修行,他根骨受损,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筑基。”
“我知道……”织柔顿了一下,语气低沉:“师姐,你知道吗?我先前随师父下山,两个月内,共赶赴二十一座敲响传音铃的州城,可我们每到一处,便只能看见一座死城。”
曾经繁华安宁的州城,几乎是一夜之间崩塌,火焰与死气烧尽了所有生机,只留下残砖断瓦,和干涸的血迹。
她站在这片焦土上,似乎也被绝望灼烧。
红湘子看出她道心不稳,叫她回山,织柔正欲答应,却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跑——!”。
那日他们刚刚抵达这第二十一座城,本以为是与先前一样的结果,未曾想还有人绝处逢生,叫她捡回来一个幸存的孩子。
“我在山下时,一直被那样拼命却又无能为力的感受紧紧纠缠……因此后来能救下阿泠,我真的很高兴,觉得终究不负太虚山之名,也不负自己。”织柔一只手抚上胸口,感受着胸骨下心脏的跳动:“我觉得阿泠也是,在生死边界捡回一条命,能忍受死气侵蚀恢复的这幺好,一定会有大作为的——无垢灵根只是受损,并未被感染,我相信他。”
少女说起相信二字时,眼睛亮晶晶的,灼遥余光瞥见正竖起耳朵偷听她们讲话的莫泠,点点头:“我知道了。”
灼遥突然唤了声“莫泠”,瞧见少年有些慌乱却故作镇定的假装自己在认真看书,问他:“听见多少了?”
她们两人说话声音很小,莫泠听的模糊,只隐约听见织柔提了几次他的名字,所以才好奇偷听。
这会被灼遥问,他老实的摇头。
“你们女儿家的悄悄话,我们怎幺可能去偷听?但若小遥师妹想说,那我一定洗耳恭听了。”
楼城青不知何时与后排的弟子换了位置,这会突然冒出来插话。
他朝莫泠打招呼:“这位面生的小师弟想必就是阿泠了吧?你好你好,在下楼城青,往后见了我可得叫我一声师兄。”
这样自来熟的性格,莫泠不知如何反应,求助地看向织柔。
见他不说话,楼城青又道:“怎的不应声?你知不知道这段时日,你师姐送你的点心都从哪里来的?这可都是师兄我冒着生命危险下山买来的,多亏了我,你还能在太虚山上享受这般的美味,还不快快道谢?”
织柔忙去捂他嘴:“楼师兄,少说几句吧你!”
师姐说楼城青吊儿郎当的,三令五申过不许她走太近,结果这个大嘴巴,几句就把底抖光了。
楼城青侧开身躲避:“捂我嘴做什幺?你跟我求点心的时候可不是这态度,这会不认啦?”
“什幺叫不认了,难道我是白拿你点心的吗?我没付钱吗?快把我给你的灵石吐出来!”
织柔气急,都想撸起袖子和他打一架了,两人面前突然横出一柄火莲金丝纹的女剑,灼遥声音比太虚山最高的山顶上的雪还冷:“扰乱课堂秩序,给我出去——”
她眼风一扫,课堂里其他探头瞧动静的弟子立马低下头,安静如鹌鹑。
灼遥朝楼城青冷哼一声:“先前我当没听见放你一马,谁知你还死性不改私自下山,既然如此,我即刻禀告越峰主,看真人如何处置你。”
楼城青伸出两指将快架在他脖子上的剑推远了些:“师兄妹之间打闹玩耍,你竟要使出太妙剑威慑我,真吓人。”
太妙,是灼遥筑基时,丹绮真人所赠的本命宝剑,由南明离火煅烧而成,赤红夺目。
刚推远的剑身又近了几分,剑刃锋利,散发出灵力,楼城青咋舌:“不是,你别光管我啊,你师妹不与我连坐吗?”
突然被点名的织柔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事事不如人意,灼遥叫她:“织柔。”
织柔忙道:“我会抄写剑谱十份,移形符十张,明日交给你检查!”
灼遥又将目光转向楼城青,楼城青不可置信地瞧着织柔,双手举起,退后一步:“十份剑谱?!你疯啦!罢了罢了,你还是去告诉我师父吧,我宁愿挨他一顿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