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七,八日,莫泠的伤势好了许多,虽然还是气短胸闷,浑身乏力,但好歹不必日日躺在床上用丹药与梵文吊着命。
人养好了,去留就成了问题。
无垢灵根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绝灵根,可他偏偏又被死气侵染了全身,尤其是心口经脉处。
金莲子想了许多办法,但那股死气一直牢牢缠绕,若是强行抽离不开,怕是会心脉俱碎。
这样的体质,就算有灵根剑骨,也无法修行。
可若让他下山离去,莫州已毁,少年已无亲人在世,未免太过可怜。
于是等红湘子从南疆回来,善沁说了这件事。
红湘子一愣:“怎幺不先问问那孩子愿不愿意留?”
善沁开口:“太虚山上从未有过凡人,他无法修道,自然留不得。”
红湘子叹了口气:“……若是平时还好,如今灾变乱世,让一个身无长处的孩子独自生活,不是叫他去送死吗?”
青年风尘仆仆,衣摆上还沾着星点血迹,都未来得及回望鸫峰,先去了主殿召集其他人讨论此次前往南疆的收获,没想到善沁突然提了这件事。
众人沉默。
红湘子揉着额角,觉得头痛:“善沁,做人不要太死板,他的去留等天下太平了再说也不迟。”
“何时才能太平?”善沁问他:“这场恶战往后会牵扯多久多广,真人应该比我更清楚,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在山上,万一他因此遭遇不测,因果是否会影响真人?”
浮白闻言,表情一肃,难得赞同这位无情道的说法:“善沁真人考虑的长远。”
红湘子是五百年前羽化登仙的千秋老祖唯一的亲传弟子,太虚山名副其实的掌门人,更是背负着职责的剑道大能,不能出任何差错。
丹绮也道:“真人对自己的事还需更加谨慎在意,毕竟还有百年…若是你出了差池,导致…不小心苏醒……”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但在场众人都明白。
若是苏醒,劫难不比魔尊降世少。
红湘子沉默许久,视线扫过这些和他差不多一起修行长大的师兄弟姐妹们:“……每回你们都喜欢用这件事提醒我,让我觉得好像这一生都被绑起来了似的。”
所以他才不喜欢待在太虚山上。
青年难得消沉的模样令越拾一有些动容:“真人……”
他安慰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一声脆生生的“师父!”打断。
殿门外,织柔从云柱后凑出脑袋,朝众人打招呼:“各位前辈真人,弟子打扰了。”
言罢,她大大方方地撩起裙摆跨过门槛,站在殿厅中央,开口道:“听闻各位真人在苦恼阿泠的去留,弟子虽然修为尚浅,但也想说几句。”
她看向红湘子,得人首肯后再度开口:“阿泠是我救下的,他的去留也该由我担负起责任。”
她看向善沁,组织了一下语言:“太虚山自古以来确实没有叫凡人留在宗门的先例,善沁前辈恪守克礼也没错,可道心孤绝,万事不萦于怀,前辈真觉得此事合适吗?”
善沁:“那你有什幺办法?”
织柔:“既然无垢灵根被称作绝灵根,千年难得一遇,哪怕拥有灵根的本人也不知道它能有多少作用,万一就算被死气污染也能修道呢?千秋老祖不也是无意间才引气入体的嘛。”
听织柔提起老祖,善沁表情严肃起来:“织柔,你虽是赤水真人的亲传弟子,可修行缓慢资质普通,哪里来的自信讲这些?”
织柔行了一礼:“弟子只是觉得凡事无绝对,有灵根就不算凡人了,哪怕修行时间久一点,比如楼师兄那样……”
越拾一用力咳嗽:“咳咳!”
不小心戳了越拾一的痛处,织柔立马转了话头:“我觉得阿泠可以留在太虚山修道,万一他就是下一个……”她本想说千秋老祖,但又怕太过狂妄,就换了词:“太虚山大弟子!”
所谓太虚山大弟子,是将五年一届的论剑大赛登顶弟子做预备役,然后百年择选。
登顶弟子们不仅要修为道法决然,还需入「万世间」这样的高阶大秘境,亲手拿到自己的本命法器,缺一不可。
而上一任大弟子是如今的向阳峰主丹绮真人。
善沁一脸“你在开玩笑吗”的表情看着织柔。
织柔想了想:“我会帮助阿泠引气入体踏入筑基期,也会努力保护好他!绝不负宗门与师父的教导。”
说完,织柔偷偷去瞧红湘子的脸色。
青年见她表情忐忑,勾起嘴角:“柔柔说的有道理,那这未来的太虚山大弟子,便由我收下吧。”
听见红湘子这样说,织柔又惊又喜:“师父?”
对比她的惊喜,其他人感受到的便都是惊吓了。
本来是为了叫红湘子脱离这个微不足道的因果才提起此事,没想到对方直接扎扎实实的接稳了。
丹绮深吸一口气:“收入你的门下?”
红湘子这些年只有织柔一个弟子,其他真人也不是没劝过他,乘着没飞升前多收几个徒弟教导教导,等去到上清界,还有人供奉。
结果今日倒是收徒了——收了个不知道到底能不能修道的。
红湘子点头:“对,关门弟子。”
善沁只觉得他胡闹:“真人!”
他们差点都忘了,红湘子的性格其实有些逆反,只是经过了几百年的修行时间,将这臭脾气都藏在层层叠叠的「真人」身份下,今天竟然敞开了,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被丹绮提起自己从成为千秋老祖的亲传弟子那天就被赋予的责任,红湘子觉得有些乏累,起身招呼织柔与他离开:“好了好了,不必多说,我去见见新弟子,诸位随意。”
两人出了大殿,便往医馆的方向去。
半路上红湘子问她:“做好当师姐的准备了吗?”
织柔用力一点头:“做好了!”
红湘子:“这段时间我不常在宗门,没多少时间教导他,你既然要做师姐,便要好好带他修行,可别只是讲大话。”
织柔忍不住吐槽:“我小时候你也没怎幺教导我啊,都是灼遥师姐带着我修行……”
红湘子突然停住脚步,看着少女:“柔柔,救一人与救天下人,在你心中孰轻孰重?”
织柔不明白师父为何突然问这种问题,犹豫着给出答案:“……天下人更重?”
红湘子又问她:“若那一人是能开天辟地,改旧换新的英雄,而天下人只是碌碌无为的普通人呢?”
织柔愣住,纠结了许久开口:“……那,那也是天下人更重。”
红湘子垂着眼,再度开口:“若那一人,是你心中最重要,万般珍贵的呢?”
织柔茫然地看着红湘子:“我、我不知道……”
她心里突然有些恐慌,下意识地抓住青年的衣袖,喉中仿佛有巨石压着,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来:“天下人更重!”
红湘子没说她说的对,也没说不对,只是牵起她的手,一步步走过石阶。
就像她还年幼时,哭闹着要跟他下山。
他那时闲散游历惯了,还不怎幺会带孩子,被哭的没法,只好牵着小丫头的手,带她一起踏遍青山长河。
织柔观察着红湘子的脸色,小声地问:“师父,你是不是生气了?”
“师父才不是那幺小气的人。”见对方踌躇起来,红湘子爽朗一笑:“只是在想,刚带你上山时,你还是个襁褓中的小娃娃,眼睛都睁不开,净张着嘴哭,闹的我睡不着觉。一眨眼,都敢当着那幺多长辈的面,讲道心孤绝,万事不萦于怀这种话…你长大了。”
织柔有些不好意思:“是夸我吗?”
“是在夸你。”红湘子瞧着脚步雀跃的少女:“柔柔往后定是一个很优秀的剑修。”
织柔笑道:“我会努力的!”
正说着,骤风忽起,铅云沉沉,几个眨眼,大雪又落了下来。
红湘子用灵力幻化出一把晶莹剔透的伞,雪花被阻隔在伞外,落不进来。
织柔擡手戳戳伞骨,感受到红湘子的灵力清透温和:“师父,那刚刚的问题,若你来做选择,你会选一人还是天下人呢?”
红湘子看着略显紧张的少女,眼睫轻轻一眨,:“我与你一样。”
织柔松了一口气,往人身边凑了凑,躲在这方伞中天地,两人就这样安静地走在风雪中,留下两串浅浅的脚印。
等他们到达医馆时,发现院墙外围起了层结界。
少女好奇,伸出手指就想去戳一戳,被红湘子按下:“不要打搅佛子。”
织柔乖乖缩回手:“哦。”
等到结界解除,金莲子带着人从屋子里出来,就看到院门外立着的两个人,头发和肩头都覆了一层积雪,也不知站了多久。
金莲子走近,辨认出这两尊雪人的身份:“真人?”
二人依旧一动不动,只有织柔擡眼看向他,落在睫毛上的雪花因为这微小的动作,融化成小水珠,盈盈于睫。
莫泠跟在金莲子身后,不明所以地看看织柔,又看向红湘子。
“啊嚏——!”突然,一片雪花因为呼吸钻进织柔的鼻孔里,少女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头顶的积雪抖落大片。
红湘子一挥手,两人身上的积雪都消失了个无影无踪,他笑着和织柔说:“我赢了,你输了,愿赌服输,一百份结印图我下月验收。”
说完,他朝金莲子虚虚擡手行礼:“这段时日辛苦佛子了,我来接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