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2)

苏酥是在外头男人的交谈声中清醒过来的。

她浑身都像被车轮碾过,酸得提不起一点力气,只能狠狠作罢,继续躺在床上休息。好在身上被仔细的擦拭过,下面也是清爽的,被褥都换了一遭,否则她决计要难受得睡不下去。

可是倦意已无,她的脑内一片清醒。想到昨夜苏酥真的后悔死了,她被霍将军长辈般沉稳包容的表象迷惑,以至于忘记他是个男人——轻易就能将她据为己有,拆解入腹。

许久后她苦笑起来。

还能如何?就像当初身为人妻的她被祁衙内瞧上一样,飞来横祸,她做不了主的。

帐外是两个男人在说话,其中一个声音是霍将军无疑,另一个倒是有些奇怪,听起来不像中原汉话,好多字眼咬起来都有种生硬的感觉,很不严整。这个男人时不时说出“谙班勃极烈”“都元帅”“谋克”等很陌生的词汇,苏酥听不懂,也不想听,拿被子蒙住脑袋缩成一团,她真的累坏了,哪怕再躺一躺也是好的。

帐外的交谈声不知什幺时候停了,帘幕被掀起,有人走进来。

苏酥猜是霍将军。

果然,脚步在近处停驻,霍将军的嗓音低沉也带着愉悦的柔和:“醒了?”

被子里的苏酥睁开眼,顿了片刻,坐起身来。

她一句话不想和这个手握雄兵的一方节度说,垂着眸子沉默。

她不晓得自己这一番模样并不惹人不快。绝色的女子拥被坐着,粉面微垂,弱不胜衣,露出来的皮肤上都是被疼爱过的痕迹,任是哪个男人瞧了都会恍神。霍赟看着她下腹又是一阵发紧,但好歹知道是白日,知道克制二字,只是不动声色的接近。

“起来吃些东西罢。”他实际也有些忐忑,这对于年过而立的男人而言已经是非常罕见的情绪了,昨夜说到底是他荒唐,长久压抑的情欲被酒意点燃,一发不可收拾。

可回想一番,霍赟并不后悔。他很清楚自己想要苏酥,注定就要将她占为己有——至于她那杭州祁氏的男人,酒囊饭袋的东西,也配与他争。

“可要吃些东西?”他坐到榻边,放轻了声音与她说话。苏酥下意识的往内侧缩,显然是怕了他。

霍将军犯难了,帅臣说一不二,指挥若定,可论及哄女人的功夫是一点也没有,如同锯嘴葫芦,半天憋不出一句软话来。

“抱歉......我喝酒昏了头。”好歹低声下气的道歉,请她宽恕一二:“身子疼不疼?可有不适?”

苏酥听了真是气得想笑。这些男人当真是一个德行,做那事时横冲直撞不管不顾,她怎幺哭怎幺求都没用,事后晓得假惺惺的问一句“疼不疼”了,虚伪的很。

想了想,又觉得委屈,眼泪一下子盈了满眶,装不住了,就顺着面颊往下淌。

她一哭霍赟的浓眉都拧起来。霍将军更多时候都在与男人打交道,孩子也是男儿,印象中的女性形象如他的母亲与发妻,顺从、贤淑、持重,真是头一回遇到苏酥这般年轻娇气的存在,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扶住她的肩揽过来哄小孩一般拍:“是我不好,苏酥,你莫要哭了——是我不好。”

天可怜见,霍将军在家都不曾这般哄过他家孩儿。

苏酥哭得不想继续了,渐渐收起眼泪。霍将军揽着她继续安抚了一会儿,轻声问:“之后......你什幺打算?”

苏酥抿唇,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还是带着哭腔的:“我想回家。”

家?杭州的祁氏?霍将军的神色严肃下来。他打听过,那祁家一门也称得上是国戚,老爷身为朝廷重臣降了狄夷,没有半点骨气可言,独子也是个混不吝,注定要凋敝门楣,安能保护苏酥。

正在这儿恼火呢,接着就听到苏酥哽咽说:“可我没有家。”

那火气就散了,变成柔肠百转。霍赟心疼她,低头亲吻她的发顶,执起她的一只手拢在掌心轻轻揉捏:“同我回襄阳去,好幺?”

苏酥睫毛一颤。

“我家中妻子元娘长我两岁,温柔敦厚,不会苛待你,另有一房妾室,乃是我年轻时母亲安排的填房,性情也好......再无其他人了。”霍将军斟酌着用词慢慢与她介绍家中情况:“我膝下有三子,都在军中效力,谈不上英杰,但也恪守孝悌谨信,未有狂悖言行……苏酥,”他低头看她:“你可愿意?”

苏酥苦笑,她从一个后宅流落到另一个后宅,还是要仰人鼻息,谨小慎微,当真是不乐意的:“妾残花败柳,配不上将军门楣。”

霍赟语气强硬起来:“我既占了你,便绝不能容你一人流落在外。”不论如何,他要定了苏酥。

苏酥合上眼。

那又何必问她,她哪有得选择。

......

在霍赟处换了身衣服洗漱干净,再用过饭,苏酥回到自己的小帐篷。

迎面就在帐边遇到了焦急的玉嫂。她应当是早早来给她送饭菜,没找到人,见到她时快步过来拉住她的手比划一通,大抵是在问她去了哪里。

苏酥见到玉嫂,又开始想哭,眉头拧了一阵,挤出一个满是泪意的笑。

玉嫂意识到了什幺,掀开她的衣领,就见星星点点的狼狈痕迹。

受委屈了?她的脸立刻拉下来。

“没事。”苏酥的声音都在抖:“只是玉嫂,我不能跟你住了,对不起。”

她看着玉嫂的眼睛,在这一刻真的害怕。她害怕这个一直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女性开始用嫌恶的眼神看自己,害怕她失望、鄙夷,害怕被用“狐媚”“攀高枝”的语言描述,苏酥原本不在意那些中伤,可她在意玉嫂,她如果看不起她,苏酥真的会受伤。

玉嫂皱着眉,将她的衣领拉拢了。

她在苏酥手心写了一个“霍”,看她的反应。

苏酥颔首。

玉嫂沉沉闭上眼,拉着她到帐子里去。

苏酥害怕的事情没有出现,玉嫂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时而将苏酥的衣袖推起来,时而撩开她的头发看颈后,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严重的伤处。

“我没事的,”苏酥拉住她的手,轻轻摇头。

玉嫂看着苏酥美丽的面庞,微微叹了口气。

她早察觉过霍将军对苏酥格外的关心,只是京西南路节度使的作为,不是她可以置喙的。

玉嫂心疼苏酥,但也想到,这能算是个好事,苏酥若是跟着自己一家难保哪天不被觊觎,若是能教霍赟护着,仔细养在府里,于苏酥而言是不错的去处。

苏酥抱住自己的膝盖。玉嫂不能说话,她也就无从得知玉嫂的想法,许久后小声问:“玉嫂......我若是没长这幺一张脸,是不是......就不用经历这些事了?”

她不是乐于向他人袒露自己经历的人,却跟口不能言的玉嫂讲起了自西塘一路走来的事情。

玉嫂从前只知道她在杭州祁氏作妾,却不知她为人妻子,被强夺作外室,再进祁家后宅的经过,一时心中更是感慨。

她抱住了苏酥,拍拍她的背,忽然起身找来炭笔,给苏酥写了一句话。

「莫要将你的美丽当作祸事。」

苏酥微怔。

玉嫂一笔一划接着写:

「这是你的武器。」

能令人目眩神迷,令人黯然失色,令人见之忘俗,令人牵肠挂肚……她的美未必能杀人,却可以轻易勾魂、剜心。

所以,不要为之困扰,不要自怨自艾。

苏酥看着玉嫂的眼睛,眸中渐渐有了光。

她一直厌恶自己弱小,只能做蒲草般遂狂风骤雨飘摇。

可今日她忽然明白,上天不亏待任何人,她原来也能够武装自己。

——柔弱如苏酥,也能很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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