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阿鹤要去和女皇、凤千代一同进膳,因皇室人丁稀薄,聚餐不会搞得过于隆重,成了她们难得的放松时刻。往年阿鹤也喜欢这个时候,是少数她能感觉到自己与大姐姐并无差距的日子。
今年皇夫不会再出现了,只是母亲会如何欺瞒她呢?宴上,女皇还真就用了和凤千代一样的理由。阿鹤不好去拆穿,顺着女皇的意思说了些祝辞。
缺了一位熟人,却来了位新客,阿鹤看到小狐丸就坐在凤千代旁边的席位上。
因缺了皇夫的缘故,本就冷清的家宴,更显得了无生气。女皇本欲啖食,身边少了服侍之人,心下生出一股无人可依的悲凉感,将筷子放下叹了口气。
“阿凤,你也该将生女育儿之事提上行程了。近日你的老师同朕说话时,说自己得了个小孙女,朕虽贵为天女,如今看家席冷清,哪能不想着安享天伦之乐呢?”
她又转头看向阿鹤,关切地问道,“你去见过武振彦(*伊达政宗的神号,本文仅借用)了没?”
武振彦是烛台切的父亲,也是长船的当家众之一,婚约已订下,照理来说这就是她正儿八经的岳父。
“儿还没去见过武振彦。”
“那就不像话。”女皇佯装生气,实际上欣赏阿鹤的沉稳,“等烛台切过了门,武振彦便是你的岳丈,虽说君臣的本分在,但也不用如此避嫌。你应该去同武振彦说说话,至少要通个气,相互间问声新年的安。”
女皇继续关照她,“烛台切的母亲是入赘至长船家的。世人普遍认为这样的家庭,儿子也是娇养出来的。不过朕相信长船家的教养,等你们二人成婚后,要早早诞下子嗣才好。”
女皇疯狂催生,不是对子嗣疯魔了,是周围人到她这个年纪,都儿孙满堂了。
她不想逼女儿们生,生孩子多痛她心里有数,而且这个年代小孩存活率成问题,生十个养下三个都不错了。让女儿们受那个苦,她又于心何忍呢?
然而人丁稀薄的结果,就是被捡便宜。
天下子女被催婚时总认为自己身贱不配,可她家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啊!
“这话阿凤也要听着。”她转头去敲打大女儿。
她甚至在想,这大女婿是不是身体有问题啊,看着妻夫俩挺和睦,没有嫌疑,怎幺就不见阿凤肚子有个响呢?她半信半疑,委婉地表示要播几个太医给小狐丸调理身体,都被凤千代照单全收了。
“母皇,儿臣醉了,得去解手。”
“去吧,让长谷部跟着你。长谷部,好好看着她,夜里黑,别叫你殿下磕碰着哪儿。”
“是。”
阿鹤出去当然不是为了解酒,她在军营什幺酒局没经历过,她倚在栏杆上,看着池中的水冻成了冰,有长谷部扶着她,不怕摔进去。
“长谷部,你去别的地,别跟着我,我猜着过会儿有人来找我。”她转念一想,又嘱咐道,“别走远了,要你料理的事儿多着呢。”
她在等小狐丸出来,如果他真的有心……
不多时,从假山后窜过一道黑影,她敏锐地捕捉到熟悉的气息,捉住那人的手腕。
月光照在那双情意绵绵的眼上,她不能完全看清对方,试探性地问道:“小狐?”
“嗯。”对方沉默了几秒,终是应答了她的试探。
阿鹤和小狐丸四目相对,才发觉他清澈的眼眸中倒映出一双迷茫的泪眼——是她在不自觉间流下了泪。
这当然是阿鹤演的!她绞尽脑汁补了市井里的艳情小说,她不要女人写的,专门搜罗了闺中怨夫的臆想之作——《恨锁金帘》《一窗幽梦》等等。
眼下这种情形,她自己的浪漫细胞已经被激发出来,如何最大程度地激发小狐丸的爱意,她都有对策。
“你回去吧,给人看到就不好了。”
她头一回为了人家蹲下身,把那条绸带系在小狐丸的木屐趾带上,长衣遮蔽,正如她牵挂而隐秘的心思。
夜风摆弄着杨柳枝,落下的柳絮于水上漾起涟漪,小狐丸的心微微波动。
不知怎幺回事,那根丝带怎幺都系不牢,结一打就散。
系了许久没系上,阿鹤着急得冒汗,动作变得凌乱起来。
正当她陷入焦急中时,小狐丸双手捧起她的脸(就像《小姐》里淑子捧起小姐的脸~满满的全是爱意),这次阿鹤的目光无法再转移。
“殿下,您可以抱住我吗?”他发出恳求之语。
阿鹤沉默了,回应不了小狐丸的话——她大脑有点当机,此刻就是玩刺激!她闭上双眼,以不见的姿态来抗拒,双手却又慢慢地攀上了他的后背,犹豫着是否该完成这个动作。
远处传来孩童的歌谣声: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炖大肉…………
她被惊得松开了手,小狐丸眼疾手快,立马握住了她的左手,放在自己胸口处,“别怕,那是宫里的孩子在过年,她们不和我们一处,看不到的。”
“我心里头一直有你,每天与太女殿下共枕席,都想的是你。你去海北四年,我年年对着四天王寺的梅花树祈愿,至今那上头还挂着你的小名。”小狐丸与她抵额相触,现下他二人距离近得连吐息都能感受到,他乐于这样的亲密,放轻声音说道,“阿鹤,你千万不能忘记我。”
阿鹤听得快要冒冷汗了!凤傲天剧本的雷人此刻她是感觉到了。虽说她与小狐丸年少时是有那幺点暧昧,但大姐姐以女配的深情感化了他这幺久,他居然能说得出“心里头一直有你”,只能说~深情难敌主角光环~
不过幸好小狐丸对姐姐没什幺兴趣,或者说,年少时的自己足够担任起小狐丸心里那个白月光的角色,这种滤镜能降智,她正愁姐姐身边没有她的人,这不就找着一个现成的了幺?
“阿鹤,阿鹤……”
他一遍遍念着她的名字,把她的名字化在唇齿间,一如过往的思念。
“你的深情,我惭愧到觉得自己无法配上,往后,我时刻也不敢忘记你。你快回去吧,别让大姐姐担心。我在这边再吹会儿风。”
她把泪痕抹去,看见四下无人,才放心把小狐丸推到回去的小路上——那股温暖的泪再次氤氲,模糊了他的轮廓,泪光中的那道白影从停驻到渐渐远去。
“你心里要是真的有我,总有回应的时候。”她最后在他耳边留下一句话。
一步三回首,两情不相忘。
片刻后,长谷部从桥上立着阿鹤的身影,他追上去一望,却发现这小祖宗看着跟了魔似的,呆呆傻傻地流着眼泪。
“殿下,你怎幺在这儿?这是怎幺了?怎幺好好的,哭起来了?眼睛都肿了。”他掏出帕子,把阿鹤的泪痕擦干净,叫她擤鼻涕好把话说清楚。
“劳你费心。”阿鹤回过神来,也知道自己失态,连忙又擦了遍脸,“我看起来还好吧?”
长谷部心中的警铃响了!他灵活的脑瓜子一想,联想到方才他碰见王夫小狐丸跌跌撞撞地跑回去,回来时神色稍有不对劲的地方——这俩人之间曾有过暧昧,有猫腻!
“殿下回去后,陛下要问起来,只说自己喝多了吹冷风,吹得眼睛泪流不止。其余什幺也别说,臣下会替殿下处理好的。”
“放心,我没有让人察觉的道理,该做的我早做好了。”
“殿下,可不能再这样冒险了。”长谷部还是不免担心,“我们呆在京中本就不平安,不知什幺时候才能回海北。”
阿鹤双手抱胸,没有回答长谷部的话。
过了两天,四天王寺遣人请阿鹤过去,说是主持与她有事相商。她赶了过去,主持领着她去了一处小别院,别院中坐着一个清俊的男人,素衣白裳,却足见风度。
“他是谁?怎幺没见过?”阿鹤对他颇有兴趣,他周身有一种干净的气质,漂亮的男人有的事,有这般气质的倒是不多,算是个稀罕的人。
“他俗名叫太郎,原是真柄家的。殿下知道的,真柄家原是有些战功在身上,结果前些年在四国的水灾里全死了,就留了他和弟弟次郎两个。宁王殿下把他们带回来,原本是安置在大恩慈寺的,过了两年,那边不想管了,想转送到我们这儿。”
“看他的样子,人家根本没剃度,你们怎幺道起俗名来了?”
“您有所不知,他们俩没有俗家的证明,没法剃度。还有他那个弟弟,我们还只是好声询问,他便又哭又闹,好像是我们逼他做和尚一样!但哪有俗人常居寺庙的?我们只好当他是半个佛门弟子,让他做做杂事。”
“去你们的,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龟玩意?是嫉妒他大家公子出身,落了难了,纷纷欺负他。俗人不能常居寺庙?那我在这地方白长了四岁?你们就是看碟子下菜。”
“哎呀,这殿下可就冤枉我们了。”秃驴无力地辩驳,随即大聪明了一把,“您难道看上他了?”
“你脑袋里也就情啊色啊的那点东西了,头顶秃了,脑子里也空空。”
阿鹤才没有资格说这个话呢,不过秃驴也算机灵,猜得八九不离十。
“我的确看上了他,但不是要给我自己。”
她不想透露太多给秃驴,如果他聪明,应该就能猜到。
“您要给……那位?!可不是幺,老身当年见过空雪公子一面,那一面之后难以相忘。我说怎幺太郎有些眼熟,原来是学了几分空雪的风采去。”
秃驴点头哈腰,不停恭维她(恭维她爹可不就是恭维她)。他倒是会拍马屁,明明知道太郎与空雪极像,却让她自己来说,最后好像她欠了他一个情似的。
“哼……你管好自己的嘴巴才是要紧的。”阿鹤心里满意秃驴的满分回答,一边嘴上说狠话,“今天的事你要是跟谁说出去了,我让人来揭了你的嘴皮。”
“如若能使陛下心愿了却,这自然是我寺的功德。”
太郎如约被送到了她的府上,她让长谷部对其进行了一段时间的入宫培训,他原本是武家出身有些傲气在,在现实的教训下也不得不接受了。阿鹤许诺会将他接出宫,眼下他的头一个任务就是讨好女皇,有次郎在阿鹤手里,又得了她的承诺,太郎答应了下来,今日不同以往,人只能随波逐流。
她找了个由头去见母亲,将太郎藏至身后,随后坐在母亲帐边,同她说道:
“女儿听说母亲近日以来胸有郁气,便想办法寻了一人送给母亲。此人面若白玉、身如翠松,原是担任过祭祀的神官,懂音律、善歌舞,母亲不妨见一见。”
“什幺人?宣他进来吧。”
阿鹤知道有戏,嘴角忍不住上扬,两手一拍,太郎从殿后慢步进来,缓缓擡起头面见圣颜。
“啊,这是……”
看到亲妈露出惊艳的神色,阿鹤并不意外,只要让母亲看见太郎的脸,这事便成了大半。
“你长得和朕的一个故人相似。”女皇端详着太郎的容颜,目光飘向别处,看神态似是在回忆过去,声音颇为疲惫,“朕许久未曾见他,罢了,也是过去的事了。你今年多大?是谁家的孩子?”
“小民知道,鹤殿下也这幺说过。”太郎回应道,“小民叫太郎,今年十九,原是四国真柄家的长子。家中因逢变故失了官位,只能做神官勉强糊口,全凭鹤殿下好心收留。如今又得见圣颜,实乃小民之幸。”
“那你就留在宫中好了。自从王夫病后,朕身边也缺个可心的人……你要是好好服侍朕,朕不会亏待于你。”
“是。”
三十九的母亲迎来了第二春,每日没有别的事干,就是与太郎在宫中玩闹,传闻寝宫内常能听见奏祭祀之乐的声音,阿鹤时常报备要去母亲寝宫看望,闻见太郎在宫内,又悄无声息退下。一旦遇见亲妈和太郎一处游玩,她就上前去恭维,无非是容光焕发、重回青春之类的词,女皇寂寞的心上缺的正是这些夸赞,阿鹤这幺一说,直接说进了她心里。
乍一看女皇好像是在皇夫过世后放飞自我,实际上在太郎进宫后,几乎是完全与阿鹤断了联系,女皇也并未给太郎任何名分。所有人都知道太郎是女皇最宠爱的男人,却也知道等爱消失了,他依然不过一介平民。
亲妈对阿鹤心里的小九九一清二楚,但她年纪大了,加上对阿鹤心怀愧疚,什幺也不说,只想给这个女儿皇位以外的任何信任。虽然说……或许她们母女之间也没有什幺信任了。
阿鹤这边自然不知亲妈是怎幺想的,她还在忙活自己的大业。前日她假托朝中一官员的名,送了一个侍女进了姐姐的府邸,现在她与小狐丸传话全靠那个侍女,为了保障不出错,她与侍女的交流都是隔了一层关系再相通的,怕的就是侍女被揪出来直接供出她。她能拿到姐姐的行踪,这点很重要。
“山姥切那里不知如何了。”她在京中的安排逐渐运行起来,现下更该担忧的,是看不见的海北。
她把整个海北都托付给了山姥切,盼望着他的忠心能扫荡一切不定因素,她的确很喜欢蜻蛉切男神,不过说到底他是母亲指派给她的人,脱离了母亲这一层关系,他们之间就什幺都不是了。这种情况下,只能拜托他去做山姥切的垫脚石了!
“殿下是怎幺想的?”长谷部问道,但阿鹤觉得他是在试探自己,按他的能力与性格,应该是早早预备好了一套,等着报给她。
“离封禅的日子应该不远,不管母亲还坐不坐得住,我都要给山姥切送一封信,这封信得是密信,还得通过驿站的法子送出去。你说,该找谁去做这件事?”
“殿下,这封信您交给臣下,我来替您去办。”
“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与三日月家已谈好了相关事宜,她们要做的都已安排好,接下来等的就是海北的情况。”
“我们不能造反。”她点点桌子,“我们要反的,只有不听母皇话的反贼凤千代。母亲那里,做了就必然瞒不住,还不如干脆一点。”
“干脆一点……”长谷部难以自持地惊叫出声,“殿下,您是想……”
“……长谷部,接下来我要做的事,远比你想的可怕。”
她背过身去,在黑暗中睁开双眼,目露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