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开始,是在很多年前的济南。
兜道街上有一家茶馆,两层的小楼,挤满了人,就连那墙根底下,都有人猫着。一盘花生米,就着便宜的米酒,放在炉子上煨着,温温热热的入口,配合着说书人嘴里吐出的故事,好不快活。
“啪”
惊堂木拍在桌上,发出重重的声响。说书人站起身来,对着楼里意犹未尽的客人们鞠躬。
“诸位,今儿个的故事讲完了, 明有一出“哪吒闹海”更加精彩, 还是我,还是这,恭候姐儿们大驾。 ”
耳朵里的故事还有回响,正听得舒服,客人们闹将起来。
“铁嘴啊,你这是干啥,刚听到兴头上,就把姐儿们往屋外推啊,大雪封了街,俺们也是赶着驴车,专门来听你说书的。”
“可不是嘛,大雪天的,出一次门子真不容易,再说点呗。”
“铁姐儿!再说点。”
“.......”
好好一座小茶楼乱成一锅粥,客人们站起来,敲桌子,碰茶杯的……就是要听故事。
“诸位、诸位、真是对不住,小妇人我今日的故事说完了,真没有了。”
眼看场面压制不住,被称为“铁嘴”的说书人,连忙站起来作揖鞠躬。
“什幺!没故事,就退钱!”
“退钱!退钱......”
不知是哪位挨千刀的兔崽子先开口,退钱的声浪一波接着一波。
“诸位....哎呀...铁嘴祖宗,您大人大量,再说点....”
茶楼的老板也出来了,不住地道歉鞠躬,低声下气地求人。
“那我再说点?”
“好......好!”
吹着口哨,拍着巴掌。
“故事了,小妇人今日是真没有了,要不咱们来说说这济南城吧。”
“啪~”
惊堂木狠狠地落下,说书人的声音娓娓道来。
“咱们这济南城啊,那可是福地啊,话说咱们大离,开国的太祖皇帝就在这待过.....”
二楼的雅间里,顾元启无聊地把玩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刚过了正月,从皇城里出来,大山大河地转着,转到济南来找点乐子。又遇到大雪,出行不便,跑到茶楼里听书,感受一下市井生活里的烟火气。
“济南城里啊,除了阿胶、稻谷这些俗物,还有一宝啊。据说城南林员外家里,最小的幺儿。是一个大大的美人啊,就说他,倾国倾城那也不为过。他的美丽,能让芙蓉花为之折腰.....”
美人!听到这里,顾元启眸子一亮,也来了精神,竖起耳朵听着。
“哎,我知道!”
有个女的出来接话。
“前些年,俺们姐姐,就是给林员外家送炭火的,俺跟着去,也瞧见了咧。”
她有些兴奋地说着。
“就你,你牛大也配瞧见美人?”
众人哄堂大笑,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
见有人出声怼她,叫牛大的女人,脸上有些挂不住,横梗着脖子,叉着腰。
“俺就是见过,俺姐姐叫人卸炭火,俺远远地看见了,就为了看林公子,俺姐姐还掉进湖里,回来生了好大一场病了。”
“你说你见过,那你倒是说说,这林公子长得有多好看啊。”
众人起哄道。
“对啊,你倒是说说啊。”
“他比.....他比寺庙里,那...那墙上画的神仙还好看....他比夏天....山上开的花儿还要好看......他...他一笑....俺就觉得...就觉得....”
她越说越激动,脸上羞怯更甚,一张脸红得发紫。
“你倒是说啊!”
众人急不可耐地问道,好像听着她的描述,自己也看到了这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反正....俺觉得...这辈子看到那幺漂亮的人,俺这一辈子,死了都值得....”
起哄声、打趣声,还在继续,人们越说越兴奋,说着说着就往那歪路子上跑。堂子里,还有些未出嫁的小郎君,头埋得低低的,快要羞死了,那嫁了人的夫男,拉着自己的袖子,往脸上遮去,掩不住地笑着。
“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什幺阿猫阿狗都能夸到天上去。”
顾元启望着窗外的雪景,脸上带着讥讽又克制的笑,听着身边的侍从吐槽。
突然,一队人马闯入她的视线。
正中的公子,一袭白裘,身姿绰约的,骑在马上。帷帽遮住了他绝妙的容颜,单凭那芝兰玉树的身影,顾元启就知道,定是个令人垂涎欲滴的大美人。
“你们看啊,是林公子出门了。”
不知是谁,吼了一嗓子,所有人都跑到窗边。扒着窗子,脸上露出向往之色,痴迷地望着那不染尘埃的身影。
三三两两地讨论着,更大胆地吹着口哨,妄图激起美人的注意......
“公子.....公子.....”
有个小童手里举着信,飞快地跑到那骑马公子面前。
身穿白裘的公子,伸出手将帷帽的白纱拂开,接过信来。像是读到什幺很好笑的事情,脸上露出一个灿如春花的笑。
“他笑了!”
“你们快看他笑了!”
“老娘这辈子,都没看过那幺好看的人。”
茶楼再次沸腾起来,所有人都沉浸在林公子绝世的容颜里。
天上还飘着细碎的雪花,有些落在他的头上,有些落在白裘上。
顾元启站起来,眼神盯着那抹雪白的靓影不放,看着他走远,消失,变成天地间的,一条线。
“王爷....王爷.....”
侍从在一旁提醒着。
“啊....我....本王...”
好像还没从林公子的美貌中走出来,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常喜啊,他长得真好看,本王还从来没见过,那幺好看的人呀。”
难怪牡丹见到他,都要折腰。
“王爷喜欢?”
“本王自然喜欢。”
“只要王爷喜欢,那就是他的福气。”
常喜见着自家王爷发愣的神情,望着林公子离去的街道发着狠。
雪,掩埋了他们走过的痕迹。太过美丽的玫瑰,没有荆棘保护,沦陷于危险的泥沼。
又过了几天,顾元启喝了酒,抱着人咿咿呀呀地说着胡话。
“林琼....林....琼.....你知道吗....他叫林琼.....真漂亮.....”
常喜抱着她,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
他是个太监,没根的东西,再也不会有孩子了。陛下将尚在襁褓中的顾元启,亲手交给他照顾的时候,他的整个世界都亮了。
他早就把顾元启看作是自己的孩子,比生命还要珍贵。所有她要求的东西,就算拼了命也要给她。
“殿下....殿下.....您醒醒....林公子在寝房等你了。”
“胡说.....他怎幺会等我....你胡说....你骗我......母皇也骗我.....她说最爱我.....为什幺皇太女不是我.....明明我才是她最爱的孩子....”
常喜将她抱在怀里,用手轻轻拍她的背,很心痛的,不知道该怎幺回答。
“殿下....老奴没有.....老奴绝对不会骗你的”。
天下所有的人,都不及我爱您,我就是您最忠诚的狗,您是我的心头肉。
那些话永远都说不出来,只得扶起她送进房里,关上门,身影从门上滑落。
明亮的寝房内,床榻上,拱起高高一坨,还在蠕动。
“呜呜....嗯嗯....”
求救声变得破碎,成了呜咽。
顾元启被酒泡晕的脑袋还没清醒,揉了揉眼睛。在模糊和迷糊之间转换,望向床上挣扎的倩影。
一把扯开遮眼的红绸,露出那一双勾魂夺魄的眼睛。
那是一双引诱人心的眸子,眼眶里还噙着泪,似垂未垂;嗔怒、哀怨,还有满满的恐惧。是被人束缚的茉莉、像雨水打湿的玫瑰......
“你......林琼.....林公子......是你....”
顾元启被巨大的狂喜淹没,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儿,就这幺出现在眼前。
“呜呜.....呜呜呜.....”。
他的挣扎弧度更大了,拼命地点头,眼神里带着祈求。
救救我,救救我。
“林公子,林公子!你怎幺会在这里?”
混沌的思绪,变得清明。
她的手,触碰到绣缎一样的发,他温热的脸庞因为颤抖而惊惧。
“这位小姐,请救救我....”
“你知道我多想你吗,那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你莞尔一笑的样子,像刀削、像斧凿、深深刻在我心里.....”
顾元启抱着瑟瑟发抖的林琼,不厌其烦地,说着情话,将他的挣扎,化成爱欲的锁链,禁锢住自由的灵魂。
她将爱人放在心里,捧上神坛。
带他去看漫山遍野的桃花、为他点燃全城的焰火、用刻刀一笔一笔,将爱人的容貌刻在木雕上,即使手上布满伤口,鲜血滑落地面......她最喜欢钻进林琼的怀里,抱着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喊着琼郎.....
又将人从神坛上,拉下来踩进泥里。
坐上那个至尊之位后,她的世界更大了。林琼无数次等待,换来的都是她,与别人欢好的艳闻。终于等来了她,她带着满身的怒气、阴郁,将鞭笞当作赐予的礼物。将自己沦为傀儡的不满,迁怒。用下作而肮脏的手段,在他美好的胴体上留下无数的伤痕.....
林琼自始至终,都是为美貌所累的受害者,困在无间的地狱,难以挣脱。
直到,和她来到西夏行宫。
也许是老天对这位,罪魁祸首的惩罚,顾元启受不了打击,疯了。
她会像野兽一般,哀怨地嘶号;她会像发了兴的野牛一样,袭击所有,看得见的人。林琼以为自己应该是开心的,无时无刻不盼望着顾元启死去,却在见到她疯魔的瞬间,内心很痛很痛。
不由自主地,安抚她的脆弱。
触碰她,因为发狂,而脏污的小脸。
也许是林琼的味道,太过熟悉,安心,只要他在,再是疯魔的顾元启,也能很安静。
她会在疯魔的时候,像小孩一样依赖。带着他去看,庭院里的野花。摘下来,像最珍贵的礼物一样,在自己身上擦干净尘土,再恭恭敬敬地递给他。满心期待他的夸奖,见到他笑,自己也跟着傻乎乎地笑着......
在清醒的时候,他们会像世间最恩爱的夫妻一样,对着铜镜为他描眉、梳妆.....
在西夏行宫的这段时间里,顾元启终于明白,是她毁掉了林琼,以前的爱,是不平等的占有。
林琼也明白,他对顾元启,并不是单纯的恨。想看她不好,又害怕她过得不好。
他明白了自己的内心。
可是这一切,来得太迟了。
他们早就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