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力仰倒在长椅上,刘采葛被头顶的路灯昏黄的光晃的眼晕,她擡起手背盖上双眼,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刚呼出的热气在寒冷冬夜里立即凝结成了一团白雾。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感到鼻尖一片晶莹,就像被人拿针刺了一下,酥酥痒痒的。
移开手掌,夜幕中三两片晶莹的雪花正跳舞似的旋转着坠落,不过一瞬,就纷纷扬扬了,她鼻子一酸,就想打喷嚏。
二月的西城迎来了今年的最后一场雪。
成片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到她的脸上、脖颈处,又立即被体温融化,冰凉凉的,不觉得寒冷,反而让人有种说不出的自在。
恍惚间她听到一阵脚步声,打破了这静谧的氛围。
这脚步先是急匆匆的,靠近了她又渐渐慢下来。
现在雪刚下没一会儿,地上还没积起来,所以鞋子踩到上面发出的不是咯吱咯吱的声音,而是像下雨天踩到积水时那样的啪嗒啪嗒声。
她想起童年时踩水的经历,弄得自己浑身湿透,惹得父母又气又笑。想到这,她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脸颊上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刘采葛兀自沉浸在思绪中,忽然身上落了件男士外套,显然是刚脱下的,犹带着体温。
她转头看去,刘遇安紧贴着在她身旁坐下。
他穿了件乳白色的高领粗针毛衣,配合这洋洋洒洒的落雪,在暖橘色的路灯下很有冬天的氛围。
大概是因为急着来见采葛,直到坐下他仍在微微喘气,忽出的大团热气在干冷的空气中争前恐后地冷凝成了一团团白雾。
刘遇安的头发未经打理,加上匆匆跑过来的缘故,被北风吹得有些凌乱,火一样鲜艳的染发根部已经长出了不短一截灰绿色的头发。
平时那幺时髦的一个人似乎已经好久没染发了,采葛想,这不像他的风格。
他头发长了不少,有几缕落下来粘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衣领上裸露出来的一截脖子还附着一层晶莹的薄汗,在他凝白的肤色上十分醒目。
刘遇安这个男人,听名字大概会误以为他会长得像个古装剧里的翩翩公子,却顶着一张十分违和的异国脸庞。
中俄混血的样貌使得他身姿挺拔,面容既有西方人轮廓的立体,霜雪般的肤色,兼具有东方人温和的气质。
采葛最爱的还是他的双眼,那是一双怎样动人心魄的眼眸啊,灰蓝色的瞳孔,毛绒绒的睫毛,那颜色既像是早起蒙蒙亮的天,又像是覆盖着薄雾的大海,让她无端联想到古老国度中波斯猫像宝石一样璀璨的双眼,他们俩笑起来都喜欢眯着眼睛。
刘遇安眉眼深邃,眉毛又长又浓,睫毛如同羽翼一般浓密,所以他盯着人看时总给人一种含情脉脉的感觉,一如现在。
尽管如此,仔细观察,还是能从他眉宇之间发现一丝残存的稚气,他仍处于由男孩向男人转变的阶段。
刘遇安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个盯着自己不放的女人,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你喝酒了?”
她迟钝地摇了摇头,继续看着他,却身形一晃,差点磕在坚硬的椅背上,刘遇安眼疾手快的扶住她,嘟囔着说:“还说没有。”
突然,这女人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我们跳个舞吧。”
“你怎幺了?”刘遇安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他隐约猜到刘采葛是遇到了什幺事,却不敢深想。
采葛身形不稳的站起来,将身上的外套递还给他,又把他从座位上捞了起来。
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她俩的身高差,皱了皱眉头,仰头看着他,仿佛十分不满的样子:“臭小子长得……也太快了,之前,你才到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控制不住打了个酒嗝。
刘遇安顺着她手指的视线,看到她外套下面竟然只穿着单薄的衣衫。
[哪有那幺夸张。]
他无奈的想。
叹了口气,他像给小孩穿衣似的,将刚才采葛还给自己的外套给她穿上,俯下身仔细地将扣子扣好,顺势抱住了她的腰。
他埋首在采葛的颈窝,贴着她的耳朵问道:“怎幺了?”
说话间那股温暖的热气喷洒她冰凉的耳廓上,瞬间就像传到了心底似的,连带周身的冷气也驱散了不少。
采葛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肌肤被毛衣粗糙的质感摩擦的有些痒,刘遇安某些举动总能带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譬如现在,在这些瞬间,他身上的某些特性仿佛跟记忆中的那个人产生了一些联系。
她回抱住刘遇安精瘦的腰身,出于职业关系,他身材管理一向做的很好,肌肉也练得不错,所以摸起来很结实。
她没有接话,刘遇安也不急着追问,两个人慢悠悠地在灯下跳起了华尔兹。
雪下得更大了,两个人的头发和肩膀上也渐渐积了些雪。
刘遇安的头发上不可避免地沾了些,鲜艳的红发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像沾了露珠的娇艳玫瑰,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如同一团火焰,燃烧得热烈而明快。
她仰头望去,从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到薄而性感的嘴唇,直到对上一双灰蓝色的眸子。
她笑着伸手拂去他头发上的落雪,还未收回手,便被低头吻住了。
刘遇安的吻很青涩,他捧着她的脸,轻触双唇,一触即分,像个偷尝禁果的小孩儿。
一个浪漫,毫无情欲意味的吻。
采葛的眼睛因他突然的动作而频繁眨了两下,她被带动着仰起头,却没有闭眼,静静的凝视着他紧闭的双眸和脸上的神情,不知在想些什幺。
一吻毕,他慌乱地把她摁进自己怀里,紧张地不敢看采葛的脸。
她就势仰趴在他的怀中,隔着衣物听到他如擂鼓般的心跳,近在咫尺。
刘遇安享受这样宁静的时刻,簌簌的落雪声近在耳边,这样抱着她,他多幺希望时间也在此刻静止。
等了一会儿,他见她迟迟不说话,忍不住开口:“在想什幺呀?”
说实话,刘遇安国语不太好,他从小在台湾生活,普通话总带点台湾腔,说什幺都有点像撒娇。
“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好不好?”她靠在他怀中,声音有些闷闷的。
“什幺?”他紧了紧双臂,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开玩笑的。”她改口说。
“一点都不好笑。”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一时间情绪上涌,眼眶瞬间就红了,恶狠狠地说:“以后不准你开玩笑。”
“嗯。”
“也不许你喝酒。”
“我要应酬的。”采葛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要及时回家。”
“我尽量,好吗?”
“不行。”他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但触及到采葛那双漆黑的眼眸,他复又紧紧的抱住她,声音颇有些委屈:“姐姐的世界变大了,我就变得可有可无了。”
“安,你看,你和我,我们俩都是普通人对不对?”采葛不禁一笑,没有戳破他的心思,转而提起另一个话题。
刘遇安猜不透她的心思,犹疑着点了点头。
“我的目光很短,”她开口道,声音里辨不出喜怒:“现在你对我的喜欢再浓烈,在我看来也是一时之谈。”
一听到这话,他立即就要张口反驳,却被采葛按住。
她接着说:“你可以18岁喜欢我,28岁喜欢我,可是38岁,48岁的时候呢,谁也说不准。年轻美丽的容颜总有一天会变得苍老,万贯家财也有散尽的一天,不论是天气还是人总是在变,或许到时你会厌倦我的倔脾气,我会因为一块肥皂和你吵得不可开交,或者我们彼此憎恨,甚至拳脚相向,最后每天在鸡毛蒜皮之中将就煎熬。然后只需要一个契机,我们中有一个人背叛彼此,这段感情就荒唐的结束了。所以没有什幺感情能深刻到抵得过时间的消磨,安,只有爱情我是活不下去的。”
刘遇安顿住了,他从采葛的眼中读出一种他不懂的情绪,那种感觉压的他沉重的喘不过气。
他嗓子里像塞了一团棉花,想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松了松抱紧她的胳膊,两只眼睛红的像只兔子:“为什幺你对我们俩的未来那幺失望啊,我想听从自己的内心,也请你试着相信我一点好吗?我知道自己人生经历很短,短到从我嘴里说出的承诺一定会引你发笑的,可是我还是想说,”他握住她的手,“让我待在你身边吧,好不好?”
采葛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看着那双湿润的灰蓝色眼眸,有点想不通他为什幺这样执着。
趁此间隙,刘遇安稍稍与她拉开距离,附在她耳边暧昧不明的说:“采葛,我不想做你的弟弟、情人,我想做你的男人。”
刘采葛的神色有些复杂,她觉得脑子有些不太清醒了,在某些时候,刘遇安的身影仿佛正渐渐和回忆中的某个人相互重叠,分明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眼神却都同样热切而纯粹,他们对于采葛的情感就像是一团火焰一般热烈明亮,释放时奋不顾身,也容易不小心灼伤自己和他人。
刘采葛第一次遇到刘遇安的那个夜晚,也是因为应酬喝了不少的酒。
她一如今晚醉醺醺地靠坐在社区的长椅上驱散浑身酒气,一个身影不期然闯入了她的视野,那时刘遇安破天荒地染了一头黑发,他翘着二郎腿,懒散地坐在对面的长椅上,那天昏黑的路灯下,深邃的眉眼,随夜风拂动的乌黑的发,从此留在了她的脑海中。
而记忆里的那个晚春,十四中天台的风很大,男孩和她并排坐在地上,他们俩都没说话,她那时忙着备考,只一味地学习,无暇顾及其他,所以不知道是什幺时候,他的手悄悄地靠近她,然后和她十指交握。
男孩的耳尖悄悄红了,一贯挂着冷漠神情的脸上,一反常态地漾开一丝温柔的笑意,他墨色的头发和洁白的衬衣的下摆被风吹的翻飞,面容却模糊不清。
她只记得曾经有一双深邃的眉眼定定地注视着她,男孩的唇瓣几次开合,似乎对她说了句什幺。
说了什幺?
风太大了,
她没听清。
此刻,面对刘遇安,她好像突然记起,原来那时他说的是:
“采葛,来我身边,我们永远在一起。”
而她忘了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