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放晴。
宫仪权在明亮的大殿里来回踱步,手里拿着花予卿上交的账簿,那上面红朱笔勾勒得盈利,就像暖阳照耀在冷峻的山峰,冰雪消融。
半年不到的时间,五石散在照月国各地开出“灿烂的花”来,成为上流阶层争相追捧的雅事。归功于花予卿的经营能力,账簿上白纸黑字记载的流水和纯利,快抵得过大离一个月税收的百分之十了。
要是这玩意儿再流传到大齐,或者其他的国家,那大离对外的贸易逆差,完全流转。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大离的财库,便要堆满白花花的银子了,真是值得期待啊。翻阅的动作更快了,那双迷人的凤眼微眯,藏起锋芒和狂妄。
花予卿毫无形象地趴伏在案牍上,像一只柔软的花蛇,执着笔,有一下没一下地画着牡丹,随着他的挥毫,墨汁星星点点,洒在案牍的书本、奏疏上。有些墨点溅得远了,沾在宫仪权才写好的那副狂草。
撒金素笺上,浓黑的墨迹,落下“顺意”二字。
落笔苍劲有力,行云流水间,全是藏不住的气势。仿佛看见,下笔那人临于浩瀚苍穹的志得意满,站在河岸边挥斥方遒的枭雄之气。好完美的一幅字啊,偏偏左上角被花予卿甩落的墨迹玷污。
他心有戚戚地擡起头,往宫仪权的方向看去,见他还拿着账簿查阅,一点没发现自己的小错。性感红唇之间张合,舒了一口气,轻轻地拍拍胸脯,站起身远离犯罪现场。
又撞见到宫仪权衣袍之上,将将露出的脖颈,那上面隐约有些紫红的痕迹,再结合案上“顺意”二字,花与卿这并不愉快的心,纠得更紧了。
勾魂夺魄的眉眼间,挤出哀怨的水汽,雾蒙蒙望着宫仪权。眼下方那颗泪痣,娇莹莹的,更衬得他整个人越发妩媚了。
销魂的红唇嘟起,可怜巴巴地抱怨。
“权哥哥也不说少拿些,我这辛苦了大半年,刚收回来的金子,还没焐热,全给交了。”
他幽怨的,拼命挤出些珍珠,落于脸上,柳娇花媚的拿乔。
见宫仪权放下账簿,回望过来,他的戏瘾更足了。拿出怀里的丝绢,献宝似地,擦掉那两滴鳄鱼的眼泪。
“那些女人出钱,还可以捐个官当当,我呢?我得到什幺,这大离,有那个人记了我的好。还不是当我的面,夸我,赞我,说我一个男人家,能力强;转头骂我、贬我,说我抛头露脸,有伤风化!我,我真是干着最累的活,挨最难听的骂,这天下之大,竟每一个真心疼我的人了。”
他声音娇娇的,嘴里吐出来的话,就像沾了蜜糖,千娇百媚的,全往人耳朵里钻;又像小猫在抓似的,一下下的挠人心肝。
宫仪权根本不吃这一套,还是那副如巍峨冰山的面容,颇有些佛祖压制孙猴子的气势,不动如山地,笑看你几时完。
他说的更带劲了,如葱般的手指,竟敢指着宫仪权责备。
“权哥哥,我的好哥哥哟,你也不心疼我,我活着还有什幺意思,倒不如死了,是个干净。”
作势要去撞殿内的柱子,三步并作两步,朝着柱子撞去。见得殿内只有他二人,想必是无人拦的,到柱子前停下,死抱着不撒手。
再转头见他还是没有动作,自己停在哪里,进不是,退不得。有一些尴尬的情绪,从他脚底板处往外钻。
“呵!你倒是撞啊,行宫大殿的柱子,都有些落漆了,你的血溅上去刚好,倒为我省下一笔修缮的钱,这钱,横竖都是你出。”
宫仪权坐在椅子上,低头喝了口茶,嘲弄的,瞧他那大宅院内,撒泼郎君的做派,面上冷淡地揶揄。
“也不说,拉着我些,真要撞了,谁给你赚钱!”
花予卿小心的瞄他一眼,悄声嘟囔着。见他神情冰冷,也不演戏了,没皮没脸地坐在他身侧,学他模样大口大口的吃茶。好像这样,可以发泄出心里的哀怨之气。
真是心疼我的钱啊,可以买多少土地,盖多少大屋啊。肉疼,肉疼死我了。放下茶碗,做出很委屈的样子来。
“不闹了?”
宫仪权盯着他,冰霜一样的眼神,打在他身上,盯的他发毛。
他承认,这次自己是做得过火了,也难怪这小子要闹。所有的盈利全部提走,一分也没给这个爱钱的小子留,自己也没留啊,全用来犒赏三军。对于此番军士的奖赏,可谓是前所未有的重。
也不管那些将士是谁的人,做对了事,就得赏。还得厚厚的赏,这才是他宫仪权的风格,他就是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跟着他有肉吃。人都是讲利益的动物,哪有这幺多的傲骨、气节。若是有,便是鞭子挥得不够重,金钱撒的不够多。
恩威并重,是上位者的必修课。
像孙徽君,成天装地跟神仙似的,他就不吃饭不拉屎?一点都不真实,谁知道他心里放着多大的算盘。我这番作为就是要他知道,老子拿钱收买人心,你的人干了天大的功劳,还是得从老子手里拿钱。光明正大地和你抢人,白花花的银子撒下去,一年两年看不出来,再过几年,只要孙家威望有一点点的动摇,这场好戏,绝对精彩。
花予卿没答话,哀怨的嘟嘟唇,望着地面,轻微地摇头。闹有什幺用,我闹您也不退我钱啊;您老人家心情一个不好,给我把头砍了,我找谁说理去......心里的小剧场悲愁地诉着苦。
“自从孙徽君养的狼崽子,打跑了匈奴,外面那些瞧不起大离的东西,没脸皮的上赶着建交。鸿胪寺人少,管不下这一摊事,我也不想再招人进来吃干饭。”
宫仪权轻飘飘地说着,仿佛这样的家国大事,在他说来,倒不如山涧的野花重要。
这狐狸崽子竖起耳朵,郑重其事的听着,果然啊,关于赚钱的事,再是枯槁,他也能从中嗅出花来。眼神亮晶晶的,活脱脱就是一只,撞见兔子的狐狸。自己最最喜欢的,就是这小子对于金钱的欲望,贪婪是他最大的优点。
“朝廷要加点东西,名字都想好了,你这小狐狸崽子,趴着画牡丹的时候,没偷偷瞧公文?”
他再次摇头,心里全想着那副被他墨汁弄坏的字,哪还敢乱翻。
宫仪权看着他脸上贪婪的欲望,还有一点点做了坏事心虚的表情,狐疑的朝书案的方向望了一眼。那小子拘谨的模样,让自己心里舒畅了不少,大发慈悲的,让他把手伸出来,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花予卿伸出的手心,痒酥酥的。
“对~外~涉~事~局。权哥哥!权哥哥!”
他的内心一阵激荡,捂着写字的那只手,眨巴着杏眼,对着宫仪权谄媚,未说完的话全是恳求。
“想玩啊?”
乖顺地点头,宫仪权瞧他不争气的样子,觉得有趣,直起了逗弄的心思。
“不嚎了?”
他连忙摇头,还觉得不够,如葱般水嫩的手指,轻轻拍打嘴唇,示意自己绝不多话。
“对外社事局了,有个首席大人的空缺,我到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宫仪权摊开手,显得很为难的样子。
“要不,你帮我参详参详?”
权哥哥实在是太坏了,花与卿气鼓鼓的,像一条被人捞出水的河豚。实在是太可恶了,我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吧,你明明就知道我要什幺,就是不说,真就是急煞我也。
他坐在椅子上,一双杏眼圆溜溜地盯着他的手,坐立不安的。想说话,又抿唇,一副欲语未休的模样。
“行了,案上的公文自己拿去看吧。”
眼见,人也逗得差不多,再玩,真就把人逼急了。对他挥挥手,自顾自地喝茶去。
“谢谢权哥哥,权哥哥对花花实在是太好了,你就是我的.....”
他欢天喜地地起身去翻找文书,嘴里还没说完的捧场话,撞见宫仪权警告意味的眼神,突突的闭嘴。
权哥最讨厌多嘴的人了。
赶紧翻开文书,第二张便是委任状,花予卿的大名,稳稳地钉在上面。他拿起来,捧在脸上,狠狠地亲了几口。真是好啊,我是对外涉事局的首席大人了,往后的日子,既当裁判又做参赛者的,还不得赚他个昏天暗地,盆满钵满!
一想到白花花的银子,堆满自己的小金库。眼里就冒出幸福的光芒,土地!大屋!你们乖乖地等着我,花花就来接你们回家咯。
“还有事?”
宫仪权瞧着他拿着文书的样子,都快要喜极而泣了,真是没出息。便下了逐客令,天也不早了,该回去陪宝贝用午膳了。
“嘿嘿,好哥哥,花花还真有事找你。”
他捧着文书,就像抱着什幺稀世珍宝,小心地揣进怀里。拿出随身携带镜子,整个小铜镜上,全是镶嵌的珠宝,满满当当的,完全是钱多到没地用的暴发户品味,也不嫌拿镜子手,硌得慌。
迎上宫仪权鄙夷的目光,心安理得的,臭美。捋顺刚刚因为激动有些紊乱的秀发,如画里走出的矜贵公子,端庄地坐在宫仪权旁边。
“我的人前几天刚从骠国回来,喏,带回来的好东西。”
宫仪权看着桌上,展开的丝绢,上面放着一朵干瘪的花。瞄了一眼,也不好看啊,好像漫山遍野不值钱的野花。
“这叫阿芙蓉,《本草择要纲目》有记载,此物酸涩,性温微毒,主治泻痢,脱肛不止.能涩丈夫精气.今人房中术用之......”
花予卿盯着那朵花,眼眸中闪耀着灿烂的星河。
“老子生龙活虎,可用不上你这腌臜玩意,你要是真的憋得慌,满京城的名门娘子,你都选去,少在这烦人。”
宫仪权想顾长安,想得发狂,不想再与这狐狸崽子纠缠,起身就要走出去。
“哎哎哎,好哥哥你听我说完,那边的人可宝贝这东西了。这个金贵东西,流出的花汁,全是黄金啊。真的,哎你等等我啊。”
他连忙跑过去扯宫仪权的衣袖,被不耐烦地甩开。
“真的,好哥哥,它流出的汁液,经过熬煮和发酵,得到黑黑的东西,她们吃了飘飘欲仙,而且成瘾性极大,特别难戒。发作时,如疯狗蠢猪,绝对是个宝贝啊。”
见他回头,花予卿更加卖力的吹捧。
“好哥哥你放心,我去死牢里找人试过,这玩意绝对比五石散厉害。”
看着他信心满满的样子,倒是来了些兴趣,拿着那朵干花,仔细地端详。
之前贩卖五石散,可不仅仅为了赚钱。
对内,才把顾元启那厮赶下台去,朝堂不稳,国库空虚;对外,大齐和照月虎视眈眈,想从风雨飘摇的大离分一杯羹。五石散赚钱不假,更多的,可以迷人心智。他一直都是有野心的,大离就该像几百年前一样,站在世界的中心,这才是最终的追求。若是这玩意比五石散还厉害,倒是可以试试。
“你要真想玩,可以,绝对不能出现在国境之内。”
听得这话,花予卿疯狂点头,接连保证,要是在大离出现一星半点,他提头来见。
“主人,少主人,丞相大人求见。”
门外,余长庆传来了话,宫仪权扔掉花,拿出洁白的绢布,仔细擦净了手。脸上神情一沉,也不说话。见这架势,花予卿心里暗暗偷笑,权哥哥你的麻烦事来了。
“权哥哥,既然丞相大人有事相见,那我先回了”
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言笑晏晏地给宫仪权上眼药。
“丞相大人要是说了什幺让您不高兴的话,您也千万别动怒,就念着,他是为兄长的人,护弟心切嘛。”
“嘭~”
茶杯掷过来,在他脚边碎裂,还好他躲得快,要是这茶汤落在身上,价值千金的锦缎可就毁了。
“滚!”
刚出门就迎上一袭白衣,仙气飘飘的孙徽君。他好像永远都是那幺高贵,圣洁的如同长在山之巅的雪莲。好像随便一个人站在他面前,自惭形秽,无可立足。偏偏他总要装出一副亲近,慈悲的样子来,真叫人讨厌。
“予卿也在啊。”
孙徽君微笑着和他打招呼。
“君哥哥好。我呀,手里刚有空,就来看哥哥。他也不知是怎的,一听到您来了,那张脸就像快要下雨的阴天,暗沉沉的老吓人了,君哥哥,您可要小心啊。”
脸上堆起假到爆炸的笑脸,像一只披着羊皮的狐狸,打趣着孙徽君。
“太师心怀天下,不怒自威也是有的,予卿一路辛苦,小心慢行。”
见他还是那副不悲不喜的菩萨面,语气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花与卿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走到余长庆身旁停下。
余长庆朝他行礼,叫了声少主人。
“长庆多大了,怎幺还不嫁人,又是这张死人脸,有姑娘喜欢你才怪哦。”
余长庆整个人立得笔直,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
“我在和你说话了,喂!”
见无人搭理他,没好气地趴在门下偷听,听了半晌,也不见门内传出些什幺,泄气地走了。
“要是我也爬上,那位太女殿下的凤床就好了”
花与卿一个人在马车里自言自语,心里肖想着顾长安曼妙的身姿。
还记得那日,权哥哥一句话,他漏夜前来,跑死了八匹马。
就是那个晚上,在权哥哥寝房门外,听得那一声声,如黄莺婉转的吟啼,直觉得浑身燥热,一股热血逆行,直冲到下半身,肉棒高高的翘起,涨的他生痛。
再到前些日子,十里亭的初见。他隐于众人之中,视线如滚烫的星河,紧紧跟随那抹明黄的身影。
佳人儿,眉眼含媚,唇鼻婉约,骨相带刚。浑身充满了刺激的矛盾感,那种复杂的、耐人寻味的魅力。她的神气,就像一枚淬了毒的簪子 在冷月下泛着幽幽的宝光。
他是思美人兮,天各一方;辗转反侧,莫失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