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心魔

天空逐渐暗沉,整个大离回归到黑夜的宁静。

一队训练有素的私兵,骑着高大的骏马,护送华贵的马车疾驰,马蹄高擡溅起的泥泞四散,穿梭于望京破碎的风雨中。

孙徽君一袭白衣,稳坐车内,双目紧闭,两片粉嫩到近乎于冰白的唇瓣轻微蠕动。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两只手藏于宽大的衣袖中,不时拈过佛珠。

树欲静,而风不止!

如意和他说了好些话,虔诚的跪求他,准允和顾长安的情事。再是平静的目光,面对自己亲手养大的弟弟,那纯粹到近似向神灵许愿的恳求,拒绝的话在心里转弯似的蹿动,上升到喉咙的尽头,麻木的封闭。

回到书房内,起了六爻卦。卦象混乱的,看不清前程,更看不清自己的内心。

这一刻,他寻不到自己的道了,就像七年前快要变天的时候一样,更深露重,野风呼号。叫人套了车,要回一趟本家,寻求内心的答案。

孙家的祠堂内,烛火明亮。孙家逝去的先人们,以庄严肃穆的牌位形式出现。

孙徽君上了香后,掀开衣袍前摆,端正地跪在蒲团上。闭着眼睛等待与飘荡的灵魂,深入交流。

屋外的风好大啊,呜呜地吹着,吹断的大树的枝丫,落叶漫天起舞,雨水倾盆而落,冲刷着......就像他此时的心情,混乱的咆哮,无声的嘶吼。

“啊哈..........”

一阵刚刚睡醒被打扰的男声,从安静的祠堂中突兀地出现,淡绿色的幽光,从整齐排列的某个木头牌位上钻出。大大的脑袋上梳了已婚男人发髻,拖着身体的虚影,双手抱胸,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望着下首跪的虔诚的孙徽君。

“哎....我就说,男人当家是不行的,你看,这才几年啊,这细伢仔又来了。”

他转过头,对着一旁冰冷的木头,嘲笑似的“啧啧”出声。

“上次为了个男人,这次为了个女人,我们孙家可是望族、望族啊!怎幺就出了这两兄弟共侍一妻的笑话.......”

听得他出声,更多沉睡的灵魂苏醒,淡绿色发着幽光的虚影,从牌位上钻出。或成堆,三三两两地交谈。

“文姐儿的孩子多了不起啊,十七岁担起这个家,这幺些年从未出过错,他叔叔,你就少说两句吧。”

听到旁人的反驳,最开始出声的那名已婚郎君,嘴巴瘪了两下,靠在自己妻子身边扯衣袖,求妻子给他做主。那女人,轻轻拍了他几下,已示安抚,转过头与其他灵魂交谈。

他们讨论的声音更大了,从自己小辈的感情;到孙家的前程、再到大离朝堂的走向....

孙徽君面上波澜不显,连吐出的气息都是稳重的。

“哼啃~”

一声轻咳,打断了他们,祠堂静下来。静的,像是轻轻投掷一根绣花针,都能听见物体落地的声音。

一阵金光闪过,最上层的牌位上空出现了一位,头戴国公发冠,手持凤头拐杖的老妇人,也不知从哪里变出的太师椅,一脸威严的正坐。

“恭迎老祖宗!”

所有虚影,恭敬地跪拜行礼,孙徽君跪得笔直的身体,更加恭顺了,俊眉微微蹙起,嘴里轻轻呢喃。

那老妇人,面目刚正威严、一双凤目似垂似擡,凤头拐杖重重触地。

“嘭”

众人低着头,大气不敢喘的,等待老祖宗示下。

“君哥儿,时隔七年,你又来了!”

老祖宗的话听不出半分的情绪,就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没有对晚辈的亲近,也不成对外人的生疏。孙徽君没有回答,长辈的威压打在身上,激起细微的冷汗。

“这次是为情,还是为义?”

情,是指顾长安,属于孙徽君的爱情,亦是他与如意和宫仪权的兄弟之情;义,天下家国的大义,是孙家的前程.........

这句话老祖宗七年前也说过,只是话里的意思很不一样。当时的他,同样面临选择,纯粹的,来自权力和利益的倾轧。男人之间兄弟的情谊,根本不值一提。

自从顾长安闯进他的生活中,原本心里只有天下苍生,家国社稷的丞相大人变了,不再把大离的民生和孙家的前程放在第一位了。

七年前,还是雨夜,一个人冒雨前来。

宫仪权与先帝之争如火如荼,双方都亮出獠牙,拔出刀剑,殊死方休。

先帝羸弱、皇权不稳,宫仪权步步紧逼,甚至想要拥立当时还在京里的纨绔,福王顾元启。

明亮的书房里,宫仪权一把扯开衣袍,露出胸膛之上的箭伤,对他说:“怀思兄,还记得它吗?我不要报答,我只求你保持沉默,整个孙家保持沉默。你做你的忠臣良相,我做我的乱臣贼子,后世的骂名我去担着,成吗?”

那道箭伤,即使好了,也如此狰狞,这是孙徽君欠他的,那个男人,为了救他,差点豁出去一条命来。在身上留下那幺长的一道疤。那时的他们还不熟,更不是朋友。

孙徽君的母亲孙文,正房嫡出,才思斐绝,从自家母亲手里承袭爵位,成为下一代孙氏的当家人。夫妻二人感情甚笃,他温柔贤淑的父亲嫁进来整整八年,努力耕耘,只让孙文诞下一子。人到中年,两口子再无所出,家里早就断绝给孙文纳妾的心思,旁支的姐妹们,就盼着,孙文可以从自家孩子里,选出一个女孩过继,好吃下这偌大的家业。

孙文不想选,自己孩子,就算是个男孩,也比她们有出息得多。却挨不住整个家族的压力。原本是看上旁支的女孩了,那孩子看着干净,再过半年就要承嗣延续香火,可孙徽君父亲病倒了,孙文一心照顾夫君,无心其他。

那家人急了,生怕到手的鸭子飞掉,趁着孙徽君出门游玩的档口,安排了杀手。不料,碰到一位煞星,挡在他面前,替他受了一箭。

就这样,两人带着血腥味的相识,开启了不同寻常的友谊。

孙徽君望着这箭伤开不了口,男人身上有这样的疤痕,意味美好的姻缘与他告别,甚至沦为在世俗社会中,被人瞧不起的异类,这一切仅仅为了救他。

孙徽君陷入两难,孙家也陷入两难。

孙氏整个家族,都是坚定的保皇派。前几天,凤座之上的皇帝才来找过他,给予美好的宏愿,想要换取孙家的支持。看着势单力孤的皇帝,一口一口忠臣的叫着,眼泪簌簌落在象征权力的龙袍之上。他自己的灵魂好像脱离了肉身,飘浮在半空,审视这些为了世俗欲望遍目痴态的男女......

一个人跪在清冷孤寂的祠堂里,乞求自我开解。

外面的风雨是那幺大,夹杂雨水的野风,凶狠地撞开紧闭的门窗,吹散了明亮的烛光,他如一尊顽固的巨石,固执地跪在蒲团之上,好似脚下生了根。

整个身体跪得笔直,门外的风雨钻进来抽打他,凶狠的吹起裹身的衣袍,却吹不乱,那颗偏执坚定的真心。

任凭野风呼号,泰山永不低头。

风雨渐渐停了,天边泛起一点点的鱼肚白。

那些闪着淡绿色幽光的虚影,才从死气沉沉的墓碑上钻出,或嘲笑讥讽、或关心询问。唯有他的父母,伉俪情深,手挽着手,笑意盈盈,支持他所有决定。

“是为情,还是为义?”

老祖宗轻轻地一句话,掷地有声。他在众鬼魂期待答案的目光中,突然道悟。如同佛祖拈花一笑,心胸豁然开朗,孙家几百年间,于世俗生活中修炼的智慧,在这一瞬间,全然涌入。

只要大离的皇位上,坐着的仍然是顾家人,那便是天子的家务事,臣子如何能僭越;只要孙家这条大船,稳中相前;只要这场权力的交接,兵不血刃,孙家只作壁上观,又有何不可了?

他终究是走了,带着故意上了天台山,待他再回到望京时,一切尘埃落定,太阳照常升起。

高高在上的皇帝,困在偏远的行宫沦为阶下囚;原来的望京纨绔穿上凤袍,成为新帝;皇家子嗣的鲜血铺满了大离的母亲河......

他去送了先帝最后一程,那个尊贵的女人,就算身陷囹圄也不失皇家的气度。

野草丛生的废殿,她一身素袍,平静而安详地等待死亡。望见他的那瞬间,竟然反过来,微笑着安慰他

“看来,我是吃不到,来年最鲜那尾鲈鱼了,若是有来世,我不愿生在这困人的帝王家,造一艘渔船,身披蓑衣,风里来雨里去,好不快活。”

也不待他回答,仰头饮完鸩酒。

冰凉的酒液,划过她的喉咙,鲜血从口中喷出,素袍上开出朵朵红梅。

在这个残阳如血的傍晚,陨落的不仅仅是一颗帝星,还有那位风光霁月、明艳的少年郎。

他的身影被削颓的阳光拉得老长,想要做个纯臣的赤诚理想,随着英雄的落幕而陨灭。傍晚的微风吹不散他身上携带的,独属于清醒者的悲剧色彩。

世界上的事,好像总是这样,初生的憧憬、最纯粹的追求,在现实面前,往往不堪一击;感情的交织,家族的压力、随着欲望和利益在黑暗下苟合,被整个世俗社会的车轮裹挟着前进。

雨好像停了,那些他所幻想出来灵魂,已经回到了虚无隐蔽的空间。整个祠堂,充满了寂寥与香火的味道。

孙徽君深深吸口气,那些袅袅的烟雾,随着动作吸进肺里。自己的内心世界变得坦荡,混乱的思绪变得清明,或许应该感谢今日的意外。

“今日之前,我不止一次问过我的本心,我是爱她的!孙家和大离、如意和阿权,都是我在乎的。或许真的有一天,当我面临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坚定的选择她。于我来说,殿下是我爱情的全部,是我目前生活的唯一。或许你们会嘲笑我,但在我看来,爱不是占有,爱是成全,我要她快乐。为此,我愿意牺牲。”

这就是我的本心。

空寂的祠堂,烛火燃的更旺了,在光的照耀下,他的内心从未如此坚定。缱绻的笑已经爬上了嘴角,仿佛就是一瞬间,那个被世俗欲望,杀死的明艳少年又回来了。

檀棋在门檐下,百无聊赖地踱步,心里压着大事,心里百转千回,油纸伞安静地躺在门边。

“吱呀~”

门开了,孙徽君俊脸带着满足的微笑,整个空灵似神佛的样子不在,沾染上活人的生气,更加的有血有肉了。

檀棋赶忙迎上去,递上热茶,待他喝下,大着胆子上前。

“主子,那一位,派人递了话来。”

他顿了顿,观察不到孙徽君脸上,表情微妙的变化,清了清喉咙,再次斟酌地说道。

“说是想喝鸩酒,走得体面些。”

孙徽君抿了抿唇没有说话,马车稳稳的朝着来时的方向行进。整个人惬意的坐在马车的软垫上,手里握住顾长安送的玉佩,轻嗅残留的幽香。

忍不住地感叹,真是世事无常,顾元启的皇位安安稳稳地坐了七年。七年前她为了权力和欲望,一杯鸩酒赐死了亲姐,带来皇家血脉的浩劫。

七年后的今天,自己身陷囹圄,连杯鸩酒都要靠求的。若知今日灾祸,不知可有后悔?

他摇摇头,只觉得现实讽刺。

她的确该死了,殿下的登基大典,眼看着,日子便近了。太上皇?还是废帝?

此人碍眼的很。

只要她活着,顾长安永远不可能名正言顺。各地的野心家,都像饿狼一样,紧紧盯着这块肥肉。

十指流光,借着烛火的映照,越发好看了,可他脸上的嘲讽更大。我这只刻简执笔的手,终将在这阴诡地狱里搅弄风云。

她是该死的,可她不能死在我和阿权手里。

孙徽君的眼神微眯,醉人的眼眸中,尽是逼人的寒芒。既是大离的臣子,便送她一场体面的离别吧。

手里的玉佩吸收了自己的温度,越发温润。嗜杀的眼神望着玉佩逐渐温柔,柔和的快要滴出水来,天下之间,唯有你,让我牵肠挂肚,殿下,我的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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