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跌坐在猩红的血泊里,仰着苍白的脸,强行咽下喉咙中泛出的血腥气,问李嬷嬷:“昌吉的尸首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驸马着人将他扔到城外的乱葬岗……喂狗。”李嬷嬷从未见过公主这副模样,心里直发慌。
只见国色天香的美人用沾血的衣袖擦掉脸上的泪水,不叫也不闹,像是被什幺精怪摄去魂魄似的,眼神变得呆滞,脊背却挺得笔直。
“公主,公主您若是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可别闷出病来。”李嬷嬷壮着胆子过去搀扶公主,发现她藏在袖子里的玉手紧攥成拳,一把水葱般的指甲根根劈裂,深深陷进肉里,血迹斑驳,肌肤冰冷。
“公主……公主您别吓老奴啊!”李嬷嬷吓得白了脸,又是抚摸她的脊背给她顺气,又是嚎啕大哭,悔不当初,“都怪老奴处事不当,若是知道会惹得皇后娘娘发怒,当初就应该放昌公子在外头自生自灭……总好过结这一段孽缘……”
“不关……不关嬷嬷的事。”公主深吸几口气,强撑着爬起,吩咐左右,“备车,去乱葬岗。”
她踉踉跄跄地扑进坟堆,在堆积如山的尸骨中寻找昌吉的下落,青丝散乱,满面灰尘,双手扒得血肉模糊,却没有发现他的半片衣角。
“人呢?”她泪眼朦胧地看向跪在四周的宫人,因为悲痛过度,已经喊不出声音,嘴唇无力地一张一合,念着那个被她牢牢刻在心里的名字,“昌吉呢?”
没有人答得上来。
夜深人静时分,驸马拥着新得的名妓正睡得香,忽听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如瀑。
浑身湿淋淋的公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床前,脸色惨白若鬼,神情冰冷淡漠,阴森森地盯着躺在床上的一双狗男女,手里拿着把御赐的宝剑。
驸马被她吓得一激灵,定了定神,端出身为夫君的威严,问道:“大半夜的,公主这是发什幺疯?便是为了白日的事记恨于我,也不该忘了身为公主的体面。”
公主唇角勾起,冷笑一声,举起长剑便朝着他劈了过来。
娇滴滴的名妓吓得连连尖叫,衣衫不整地逃出门外,嘴里嚷道:“救命!救命啊!公主……公主要杀人啦!”
驸马骇了一跳,狼狈地躲过这一击,滚在地上,抓起凳子抵挡,叫道:“你……你真的疯了不成?竟然为了一个狗杂种,对夫君痛下杀手?”
昔日软软糯糯的兔子,终于学会咬人,她追着他乱刺乱砍,口中只重复一句话:“杀人偿命,你杀了昌吉,我要你偿命。”
在驸马身上捅出几个血窟窿,他的惨叫声引来护院,公主被又惊又惧的下人们拦了下来。
她体力告罄,瘫软在李嬷嬷怀里,眼睛却一直愤恨地瞪着驸马,里面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没来由的,驸马被她的神情吓住,眼神闪躲,不敢再与她对视。
第二日一早,公主便命下人将驸马养在府里的那些莺莺燕燕带了过来。
卖身契捏在手里的,便招来人牙子,贱卖出去;是自由身的,便令她们收拾行李,自寻出路。
一时间,公主府哭声震天,被愁云惨雾所笼罩。
驸马气得跳脚,因着昨夜那一出,不敢再与公主正面对上,只能暂避锋芒,躲在书房修身养性。
他写了道折子,添油加醋地在皇后娘娘面前告了一状,说公主罔顾夫妻情分,行事不可理喻。
见女儿反应这般激烈,皇后娘娘吃了一惊。
天家无情,她只当小儿女贪新鲜,闹脾气,床头打架床尾和,万没想到向来温顺听话的公主竟然动了真心。
公主再不肯主动进宫,被父皇母后召见过几回,也是郁郁寡欢,神情憔悴,身子一天比一天病弱。
皇后娘娘见她这副模样,心里也觉后悔,找由头斥责了驸马好几回,撤了他的官职,又使人四处搜罗与昌吉肖似的少年郎。
春去秋来,公主渐渐学会借酒浇愁,每到酒醉时分,便带着下人去驸马房中又砸又打。
她已经改了主意——直接取他性命,反倒便宜了他,还是放在眼前看管,慢慢折磨他、羞辱他,做一对怨偶更为解气。
驸马敢怒不敢言,见皇后娘娘并几位公主流水般地往府里送俊俏男子,也只能在背地里骂两句“伤风败俗、成何体统”。
这天傍晚,公主从美梦中惊醒,眼角残留泪意。
她恍恍惚惚地摸摸依然柔嫩的脸颊,对镜梳妆,看着镜子中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己,只觉疲惫入骨。
既然活着这幺痛苦,为什幺不随他一同去呢?
可是,到了九泉之下,她根本没有脸见他——是她的懦弱和天真,间接害死了他。
“公主,今日前院采买打扫的小厮,撞见一个和昌公子长得十分相像的年轻小子。”一直愁眉苦脸的李嬷嬷难得面露喜色,急急来报,“老奴去瞧了一眼,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不为过……”
“嬷嬷,我说过多少遍了,再像也不是他。”公主意兴阑珊,拒绝了繁复的发饰,示意宫女在鬓边斜簪一朵白芙蓉,像是在给什幺人戴孝,“昌吉已经死了,你们不要再白费功夫。”
她站起身,瞥见门外跪着个高挑的少年,因着那熟悉的身形,心口乱跳了两下,待看清他黑漆漆的眼睛,又冷了脸。
“所有男子,非召不得进后院,嬷嬷不要忘了规矩。”如今的她,终于能够像昌吉希望的那样,端出公主气度,不再被人欺负,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可她再努力,再神气,终其一生,也无法看见他含笑的眉眼,投入他温热的怀抱。
深夜,公主忽然被沉重的身躯压住。
她大惊失色,想要高声呼救,朱唇却被那歹人噙住。
玉手摸索着握住枕下匕首,还来不及刺向对方,竟教他劈手夺过,三两下割破衣襟,露出雪一样无瑕的肌肤。
公主别无他法,为保清白,只能假意迎合,趁登徒子意乱情迷之际,狠狠咬住他的舌尖。
男子痛嘶一声,不怒反笑,口齿不清地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公主冰雪聪明,玲珑剔透,学会举一反三,已经可以出师了……”
熟悉的声音犹如一记重锤,砸在公主颅顶,她呆愣愣地看着他模糊的轮廓,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一双藕臂紧紧攀上他的肩膀,“呜呜呜”哭得伤心至极,像个被至亲之人抛弃的孩童。
原来,昌吉虽然嚣张,却没有蠢到家,暗地里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那天晚上,他收了李嬷嬷递来的银票,来不及逃走,便被驸马的人抓住,只能服下藏在贴身衣物里的假死药,咬着牙硬挨了几十大板,断绝气息。
忍着剧痛自乱葬岗中爬出去,犹如在阎王殿走过一遭,他生出几分惧意。
手里有大把银子,也知道他娘住在哪里,他躲进废弃的旧屋中养好浑身的伤,带着母亲登上前往海外的商船,打算远走异国,在一个没有人会对他投来异样眼光的地方重新开始。
他有本事有头脑,无论去往哪里,都能活得很好。
可是,在商船出发的最后一刻,想起公主依赖地伏在他怀里的样子,想起她红通通的一双泪眼,被汗水打湿的鬓发,感情战胜理智,他竟然冲动地跳了下去。
“选择放弃自由,没名没分地跟着公主,足以证明我对公主的心意。”他提及自己做出的牺牲,恬不知耻地索要回报,“看在我的一片真心上,公主可不能负心薄幸,移情别恋……嘶……”
公主往他肩上又咬了一口,确定心上人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情绪终于崩溃。
她哽咽着道:“我循规蹈矩二十多年,便是和驸马成婚,也是遵从父母之命,这还是第一次把什幺人放在心上。我知道你心眼多,脑子活,莫说约束你,便是猜测你在想什幺,也是千难万难。可是……你若是……若是敢负我,我绝不放过你……便是化为厉鬼,也要……”
她不大熟练地说着狠话,和昌吉所担心的,分明是同一件事。
昌吉被她逗笑,爱怜地擦拭玉脸上的泪水,特殊的药水失去效用,恢复成浅蓝色的眼眸中,隐约闪烁泪光。
公主再也说不下去,呜咽着投入他怀中,主动送上颤抖的红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