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孙徽君早早地出门了。檀棋拿出一幅字,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孙徽君盯着那字悠悠的出神。
“有了这个,主子所谋求之事,定然稳妥。”檀棋不是读书人,跟在孙徽君身边经过熏陶,也能领略那字中的豪情,心里不住的赞叹。
孙徽君没有答话,情绪并不起伏,像是穿过那字在看着某人,神情里带着敬仰。
与宫仪权达成交易之后,两人是有私下里细细的商量过。现下有了那一位的罪己诏和禅位诏书,但是总觉得还差些什幺,能够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东西。今日走的这一遭,势必要将它补齐。
大离的江山到顾家手里很是不易,开国的女帝是个行武之人,因缘际会得到至尊之位。开国容易,守国难,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所以从开国算起,就特别注重臣民们的学识涵养,下设国子监专门教育贵族小姐、公子们。
今日要去见的,便是这一代的国子监祭酒,郭涛。
郭祭酒的府邸不在城中,是在望京郊县的一片竹林里,流水殇殇,翠竹成荫,是红尘俗世之中的隐世之居。
穿过茂密的林间翠竹,主仆二人行于山间小道。山路难行,小路两旁的荆棘,割破华服的下摆,在孙徽君洁白的衣袍上,留下独属于狂野生命的印记。
不远处,出现了一间古朴雅致的小院。院名是行意的草书,刻下:“拥竹”二字。步于门前,檀棋上前敲门。不等多时,来开门的是一位碧玉年华,清秀伶俐的小道童。
那小道童看着来人并没表示出半点的惊讶,就好像原本就是在门内等着他们的到来。微微附身,对着孙徽君行了一礼,又伸出手,将人请于院内带路,这才道:“师傅,这些日子,一直在念叨,有贵客临门,不曾想贵客来的这样快。”穿过悬挂纱幔的竹屋,路过曲水流觞的流杯池。
“是吾等叨扰祭酒的清幽了,不知祭酒大人这些时日过的可好啊?”
三人边走边谈,小道童行于紧闭房门的屋前,回身对着孙徽君又是一礼:“自从师傅赋闲在家,便纵情于山水之间,这好或不好,小徒不敢乱言,还请贵客亲自去问吧,今日方才饮过酒,如今大概酒劲还未过,若是有唐突的地方,还请贵客见谅。”敲了敲门,转身便离开了。
“嘿!我说你这人,这是对客人的态度吗?”檀棋见他无礼,想上去找他理论,看见孙徽君冲他摇头,便如同一只还未上场就斗败的公鸡,恹恹地立于一旁。
孙徽君面目含笑,身上带着贵族特有的淡漠的疏离感,拿着那副字,敲门进去了。
房间内并不整洁,稿纸散乱一地,楷书、隶书、草书......比比皆是,仿佛随便拾起一张便是传世的名家大作。
再往内看去,那人醉卧于榻上,小桌上是倒下的酒壶,壶口隐隐滴落酒水,散发浓厚的酒香。
孙徽君走过去,坐在她对面,洁白如玉的手,轻轻敲于桌案。
这动静,使人身躯微微浮动,摇摇欲坠的撑起身子,从凌乱的发丝当中,剥开一张孤傲的、浪漫的脸。眼神不甚清明,迷蒙的望着孙徽君,满是墨渍的嘴唇微微蠕动。
“来啦”
见孙徽君颔首,自顾自的摇头,又伸手去抓那倒在桌案的酒壶。仰头想倒进嘴里,酒壶空空,她用力的甩了甩,丢在一边,吧唧几下。神色愣愣的看着来人。
“这次我来,是想向您讨一件东西。”孙徽君笑着,那笑意却没到眼睛里。
她慵懒的,捋了捋有些散乱的衣袍:“我这个罢官在家的闲人能给富有四海的孙丞相什幺东西?”说完,她痴痴的笑起来,刚开始有些无奈,笑着笑着便有了凄凉之意,两行夺目的热泪,缓缓地流下。
孙徽君看着这样的她,有些感慨。人是不会变的,这位郭祭酒,确确实实是个妙人,年轻时做的趣事,至今都是美谈。
是在一个盛夏的傍晚,续仙亭,对酒斗诗,乘兴而归。
年轻的郭涛当众咏处千古佳句:“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当仁不让的成为那一晚诗会的魁首。带着众人的艳羡,朦胧的醉意,乘着乌篷船,甩开撑杆的老翁,醉卧。不知睡了几多时,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深处于莲花仙境。
周身萦绕的是夜晚时刻最为浓烈的莲花香气,夕阳已经褪去沉默于黑暗的大地。高悬于天的月亮带出星星点点的微芒,如银光倾撒于花瓣之上,熠熠生辉。惊赏于眼前的美景,将身旁的罗浮春一饮而尽。再次提笔写下为人惊叹的诗篇:“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相比于文学创作上的高光时刻,她的政途暗淡,因为自己的持才傲物,与放荡不羁,不肯为权贵之人写下赞颂的诗篇,自己的远大理想抱负不被官场所接纳。如今空余祭酒的官职,却是一个赋闲在家的闲人。
孙徽君听出了她话里的埋怨,转了话题,拿出那副字,缓缓地在她面前展开:“祭酒,今日来,还有一事。”
随着展开的画卷,她的眼神从迷蒙转到清明,再从清明转到热烈。“您应当认得这字,这幅字放在我处实在可惜,还望您....”
从塌上下来,眉飞色舞间,从孙徽君手里一把夺过。不待他说完,便拿着那副字激动的手舞足蹈。“哈哈哈!!是前朝岑梦的《槐序雅集》。”不住的将字拿在唇间轻吻,一幅爱不释手,如获珍宝的模样。又轻声的呢喃:“可找到你了,我的宝贝,我亲亲的宝贝。”
孙徽君只是淡淡的看着她,饮下手中的热茶。
“我....丞相大人,可以把这雅集赠与我吗。我....我院里的东西随你挑选”看到雅集的她,痴痴如醉,拘谨的从痴态中醒来。有些小心翼翼的向孙徽君讨要。
说完这话又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孙大人,丞相大人,不不不....这怎幺够了,您...您这就是把我这小院全搬空,都可以啊,嘿嘿。”紧紧的将那副字画抱于怀中,生怕被夺走。脸上带着讨好的笑,眼神略过孙徽君,痴痴的紧盯着怀里的宝贝。
看着这个怀抱崇高政治理想的人,被现实打败,只能偏安一隅,醉心研究书法。孙徽君神色一暗,脸上的神情意味不明。
十指流光的手,触摸到那副字,好似微微一用力,便要将它从郭涛怀里拽出。他语带蛊惑:“祭酒知我,这院中的死物比起您来说,又算得了什幺了。”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每一个微妙的表情,如钩子,想要勾出她的欲望:“我要的不过是您随手写下的锦绣文章,这对您来说,微不足道。
见她还是一脸痴态的沉迷,又继续道:“岑梦的《槐序雅集》,可是孤本,您说我要是保管不当,这瑰宝就消逝于世间,那该有多可惜啊。”紧握字画的手微微用力,已经从她怀里拖出大半。
郭涛见此情景,眉目含悲,泫然欲泣:“要我写什幺啊?”紧紧的握住,又不敢使蛮力,生怕这雅集有什幺损伤。
“嗯,倒叫我好生想想。”
听的此话,郭祭酒咽了咽口水,紧张的听他接下来的话。
“祭酒,您。惊才绝艳,是天下文人的标杆,读书人的楷模。这样吧,就请您替我写下一篇手书。文体随意,这名字嘛,就叫《恭迎临川郡王登基书》,怎幺样?”
孙徽君目光灼灼,眼里泛起惊涛。
“我....我写不出,我已罢官,这朝堂这事,不是我一介闲人,可以置喙的。”她有些痛心疾首,不舍的放手。
“如此,是我叨扰祭酒了,告辞。”孙徽君毫不留恋的转身,拿上那雅集便要离去。只是在起身的那一刻,像是故意的,将雅集的左上角,撕扯出一个口子。
“哎!哎!哎!等等,等等。”看见那雅集的伤口,郭祭酒痛心至极连忙伸手去接。
像是做了很大的决定。
“孙丞相,你等等,我....我....我写。 ” 说完这句话的郭祭酒,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颓然的坐在地上。
孙徽君将那副字画双手奉上,将她扶起。“祭酒,这宝剑配佳人,这样的世间瑰宝,本就应该存于您手啊.......”
两人在房里商议良久,待到孙徽君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拜别了郭祭酒,二人下得山来,马车稳稳的向丞相府驶去。
马车里孙徽君对檀棋说道:“郭涛此人,大离有她,才真是了不起。
送别了孙徽君等人的小道童,回屋间,看见自家的师傅,如痴如醉的对着那副字画,如同对情人般的呢喃:“少年应有鸿鹄志,当骑骏马踏平川。”嘴里反复的念叨。
只是她痴痴的眼神里,不再是壮志未酬的不忿,而是有种千里马劲遇伯乐的期待。闪耀着,是如此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