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明月有情应识我(一)

今天是盛桑落进入祭灵殿的第十四天。

她彻底习惯祭灵殿的生活。

除了起得比圣殿早些,其他大抵相同。

晨光熹微,凉如寒冰的手帕贴上盛桑落的脸颊,登时刺激得她精神清醒了许多,她睁开眼,水盆中倒映出一张孩子样貌。

柔顺垂在肩头的乌发,普通的眉,普通的嘴,不算高挺的鼻梁,仔细一看也没什幺特别,倒影里的女孩儿动了动嘴,她撅起嘴学着其他孩子撒娇扮可爱,怎幺看都只能用怪异来形容。

杏眼如一滩死水一动不动盯着水面。

神官到底看中她哪一点?

盛桑落想不明白,还有师兄也很奇怪,这些天虽然没围在她身边转,只要她差点犯错,师兄就会出现在她身边…

盛桑落踮起脚取下木架上的衣服,外袍方穿上身,门扉突然被人敲响,沈时安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盛桑落,起了吗?”

盛桑落快步去拉开门,高大的身影笼罩住小小的女孩儿,她仰起头,上下丈量来人,“嗯。”

末了,她想起什幺似的补充道:“我起了。”

看来是把凌柯的话放在心上了,盛桑落在祭灵殿不爱说话,常常点头摇头或者两个字三个字往外蹦,鲜少会说一长串的话。

凌柯不喜欢她这样,总会含笑看着她,让她把话说完整。

好呆。沈时安看着这样的盛桑落总觉得很神奇。

沈时安记得凌柯关于盛桑落的叮嘱,擡手把她头发揉得更乱,“有长进。”

盛桑落扭过头一声不吭,用面无表情表达她的不满。

这也有进步,刚来的时候这种表情都不会做。

“你不喜欢吗?”

小豆丁擡手比划了一下,“他们说会长不高。”

一滴水悬挂在她眼睫上,沈时安用指尖接住支离破碎的水滴,冰冷刺骨。小豆丁衣衫不整,里头的小衣清晰可见纹样,沈时安耳根发烫,偏过头移开视线。

羞赫涌上沈时安心头,这个小豆丁怎幺不知羞耻,在男子面前露得坦荡,他决心教教她什幺礼仪,凛然道:“你不许在…”

对上盛桑落那双杏眼,坦荡且冷漠,沈时安瞬间清醒过来。

盛桑落眨眨眼,认真问:“什幺?”

沈时安环视四周,确认没人后把她拎进房内,半蹲在她身前帮她把衣带系好,一点点全部理清乱衣。

他张开手掌在她面前,“伸手。”

盛桑落从善如流伸出手,沈时安伸进衣袖里握住她的拳头,边把她的衣袖卷起,边问:“你握那幺紧做什幺?”

这回盛桑落波澜不惊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消失不见,沈时安时常不明白这个小师妹在想什幺。她在沈时安手掌心松开手,问出了从第一天便有的疑惑,“必须做吗?”

少女的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沈时安还是听懂了她的话,她在问这是弟子必须做的事吗?

“不,你自然不必,因为你是神官的弟子。”沈时安神色一暗,不自觉把盛桑落的手握得更紧,“我不过一名侍从,这是我应当做的事。”

“神官说你是他的大弟子——沈时安。”盛桑落抽回手,沈时安力气太大,她抽出手时往后走了几步,他这些天的照拂让盛桑落觉得十分不自在,她拧着眉头,“笨手笨脚总会习惯。”

“你这样我才不喜欢。”盛桑落低着头看向脚尖,大拇指碰在一起,她的脸上还是那副冷淡模样,沈时安还是读出夹在冷漠中的一丝不自然,“师兄自轻自贱,我不喜欢。”

说罢,盛桑落奋力拉开门,与立在她房门前亭亭玉立的少女撞个满怀,少女伸出手护住盛桑落的后背,以免她跌倒在地,盛桑落啊了一声,问:“师姐?”

来人身量颇高,长相英气,一双凤目轻挑微扬,不似寻常少女那般气质温婉如玉,青丝高高梳起,雕花檀木簪简单作为装饰,浑身并未见得任何华丽珠饰,一块古朴玉佩压住少女翩飞衣角。

若将沈时安比作是冷风中的雪粒,那幺盛桑落眼前这位苏师姐便是一把冷硬的刀子,出鞘时必须搅乱一番风云。

少女名为苏归念,为如月殿夏执明神官的弟子,各个神官的侍者需得在祭灵殿中修习才能辅佐神官。苏归念在祭灵殿一众弟子中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因为她的身份,凌柯对苏归念所行所为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来看看你。”苏归念微微偏过头,凛冽如刀的目光扫过盛桑落身后的沈时安,霎时脸色阴沉下来,语气颇是不善,“你在此做什幺?”

那是生长期少年人独有的沙哑,宛如冬日里独奏的马头琴。

天地具静,苍茫中唯她一人。

她把手里的弟子服制放在一旁,不由分说释放出她对沈时安的厌恶,盛桑落看了眼默默不语的沈时安,对两人僵硬的关系毫不知情,话语已经脱口而出:

“是神官。”

沈时安怎幺也没想到盛桑落会开口替他解释,神色稍霁,拢袖朝苏归念作揖,“既然你关心小师妹,我又何苦来哉,剩下的事交给你了。”

突然他感觉到有人拉住了他的衣摆,他回过身去看原来是盛桑落,她说:“多谢。”

沈时安面无表情摇摇头,挥开盛桑落的手径直离去。

苏归念眼见少年离开,两人衣袍相触,她轻声骂道:“无礼的家伙!”

苏归念垂首对上盛桑落直愣愣的目光,她一时手足无措,单手解开盛桑落发尾的发带,听到小孩儿问:“不去可以吗?”

“不去,”苏归念嗤笑一声,“他是黄花大闺女吗?”

“讨厌师兄吗?”

灵活的手指将小孩儿细软的乌发归拢到一块,苏归念指尖微热,时不时擦过盛桑落头皮,有些痒,小孩儿舒服得眯起眼犯困。

苏归念闻言动作一顿,她想了想,说:“算不上讨厌,只是不喜欢这样的时安。”

师姐听见了。

时安,是师姐对师兄的称呼,在盛桑落的认知里这只会显得他们过分亲昵。

经过十四天的接触了解,盛桑落知道沈时安在进入祭灵殿前是凌柯神官的侍从,他自觉低人一等的心情她全然不理解。

苏归念还在继续说:“若是他要做侍者谁敢有异议,自言身轻,左顾右盼,天尊在他面前现身恐怕也成了镜花水月一场。”

“那师兄该做什幺?”盛桑落问:“若是他自己选的路,旁人何故替他惋惜?”

“你为何说不喜欢时安自轻自贱?”

“因为,”一瞬间,杏眼骤然一暗,盛桑落仰起下巴,细细软软的发髻抵住苏归念的腹部,“神官听了师兄的话会难过,毕竟他很在意师兄。”

早在盛桑落入祭灵殿前,她和凌柯下过一趟山,在返程的旅途中,他就和她提过沈时安这个名字。

时安,不困于时,不居于安。

提到这个名字时,凌柯的表情莫名会变得很古怪,眉头微蹙,嘴角却扬起微小的弧度。偶尔会有从祭灵殿传来的书信,他不爱读,便把盛桑落叫到他跟前大声读信。

少年落笔成熟,言语间满是恭敬疏离,所有的锋芒藏于温润的笔触里。

在下山的一个月里,凌柯什幺也没教她,各做各的事情,是她在书上读到“字如其人”的道理。

盛桑落想了想,还是照着凌柯常说的那样说:“不过,都是师兄的决定呀。”

盛桑落鲜少说如此多的话,远远传来一声自嘲似的笑声,她看不明白师姐此时的表情,读不出她话语里的愤愤不平,本该远走的人为何听完师姐的话才选择离开?

盛桑落睁开眼远望,环绕在玉虚峰的薄雾依旧存在,下山的路却窥得一二,师姐手上的动作不知何时停止,飞扬的凤目盯着门外一点白袍出神。

人人皆入局,人人皆在局外。

看来她要学的为人处世还有很多,盛桑落甩甩头妄图拉回师姐飞远的思绪,“师姐,该上早课了。”

毛绒绒的发尾擦过少女的手背,苏归念回过神牵起盛桑落往外走,“我竟不如你一个孩子想得明白,沈时安在想什幺我根本不在乎!”

她们将长廊踩得咚咚作响,丝毫不畏惧责罚,暮春最后一抹晨光洒在少女们飞扬的发梢,苏归念亮晶晶的凤目中带着未来无限期望,在她的计划中,沈时安究竟扮演了什幺角色,盛桑落不知。

被苏归念拉着往前去的时候,盛桑落微微弯起嘴角,一瞬间她想到自己成为什幺样的人。

若能江湖恣意,轻易说出不在乎三字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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