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神官知道不知道观主喜欢她的事?”
在盛桑落与沈时安看不见的暗处,四名年纪相仿的童子升起暖炉,翩若借着暖炉的微光帮乌取处理伤口,乌惜与惊鸿伸长脖子听远处大人们吵架的内容。
惊鸿将脑袋放在乌惜的发髻上,他垂眼看向这个瘦弱不堪的师妹,他还来不及回答乌惜的问题,身后正在处理伤口的乌取突然发话。
“观主喜欢神官?”
翩若下手重重按在乌取的伤口上,“兰中观上下只有你与神官不知。”
乌取欲哭无泪,拼命咬牙忍耐,杜家人的风骨不允许他喊疼,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莫非惜儿也知情?”
“嗯,很早就知道了,阿取笨笨的所以不知道。”乌惜全神贯注盯着盛桑落生怕听漏了他们的对话,听到乌取问话忙不迭点点头。
惊鸿回过头戳戳乌取的脸颊,“阿若下手别太重,你瞧他都要哭了。”
“不是我弄的,是师父。”
翩若生了一双下垂眼,叫人看不出什幺精气神,说话时懒洋洋的,她托着下颚,略微带着戏谑望向乌取。
乌惜听出两人的话外之音,“阿若姐姐和惊鸿哥哥又在捉弄阿取。”
惊鸿一看翩若腾出手来,扑进她怀里,两个人抱做一团相互取暖,惊鸿跟随沈时安时间最久,在四人中最清楚祭灵殿的过往。
惊鸿故作深沉叹息一声,“天尊最爱捉弄人啦。”
盛桑落在玉虚峰的春天即将结束时来到祭灵殿。
大衍圣殿分为六座庙宇,除去正中央的主殿由宁为玉掌管,其他五座分别交给对应的神官管理。居住如月殿的神官负责传教,常年不在玉虚峰内,年末上元节偶尔露面,否则无人记得圣殿有这幺一号人。
春光明媚,下了学后沈时安独自坐在书室中抄经,无处不在的风翻开他放在书架上的诗集,恰巧扉页上写着一句写春的诗句,“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跪坐于书案前的少年停下笔,轻轻转动手腕,他擡起眼,发现峰顶的雪已经全部消融。
凌柯钟爱梅花,嘴上说并非附庸风雅之人,早年在祭灵殿内种满梅树,他在梅花盛开时节离去,尽管沈时安想了许多法子妄图让梅活得久些,如今零落成泥。
沈时安平日爱在书室修行,一是采光极好,不点灯也能看清书卷上的小字。二来书室位置视野辽阔,他能时时留心到外界之时。
算着日子主圣殿那儿得有一批弟子结业,凌柯应当在忙选弟子的事,也不是年年能有弟子有进祭灵殿的资质。
消失半月的凌柯终于出现在祭灵殿,沈时安匆匆放下手中的笔赶忙跑到书室外,砚台掀翻于桌面,染黑书页,听得脚下的木板被踩得震天响。
“神官!”
路过修习的弟子听到沈时安的动静,着急放下手中经书与沈时安一起飞跑起来,一传十,十传百,传遍整座祭灵殿的弟子都知道神官回归一事。
玉面神官一袭玄衣,腰间无玉环相配,经日光照射看清衣上流云与白鹤纹样,凌柯额间一点朱砂与春色映衬。他撩袍拾阶而上,在沈时安预备迎接凌柯时,看见了亦步亦趋跟在凌柯身后的小孩儿。
小孩儿约莫七八岁,个子不高,身着普通弟子道袍,怀抱一柄长枪,红缨时不时拂过粉腮。细软长发梳成精致发髻,从总角上垂下粉色丝带镶着莹润洁白的珍珠,脸上独属孩子的柔嫩还未彻底褪去。
沈时安伸出手,大拇指与食指一捏仿佛把她捏在手中似的。
好小的师妹…
有所感应般,她擡起眼朝沈时安方向望过来。
沈时安来不及收回手,无意间对上她略显冰冷的视线,这下彻底看清她的脸。
那双杏眼中并未因春天到来而欢喜,反倒锁住玉虚峰上的雪。
好无情的眼,好冷漠的人。
凌柯看见祭灵殿外乌泱泱的人,一猜便知是沈时安小题大做,他转过身对小豆丁说:“别怕,他们都是祭灵殿弟子。”
嘴上这样说着,凌柯面上露出真切的笑来。
盛桑落不明白凌柯这样说的目的。
她琥珀色的眼瞳一转,目光立即回到凌柯身上,脆生生答:“我没怕。”
“为首的是我那不成器的徒弟沈时安,”凌柯往沈时安所在方向看去,继续往前走,也不管身后的小豆丁是否跟得上,“少年人难免跳脱,时安性子温和,为人也算勤勉,我有事不在,你在大可寻他帮忙。”
小豆丁沉默不语,凌柯追问:“桑落,你在想什幺?”
盛桑落微微抿起嘴,有些倔强地说:“我不觉得我会有事找他。”
凌柯噗呲一笑,反手抚摸她柔软的总角,“你还小,别把话说太满。”
从盛桑落的角度看起来她仿佛被凌柯生擒在手中,索性凌柯很快松开手,她并未表达自己的不满,仰起头望向凌柯,“…我知道。”
“神官你可算回来了!祭灵殿中堆积的文书还等你来处理!”
“你拿笔一判便好,何须事事等我回来处理?”
“弟子目光短浅,不敢妄加评判圣殿之事!”
“桑落,你瞧他。”凌柯微微擡起下巴,原地驻足,等待沈时安接近,他无奈笑起来,这一笑又满是自得,“时安啊,就是个小古板,你可不要长成他这模样。”
“那我该长成什幺样?”盛桑落问。
凌柯立即回答:“自由自在活着,做你想做的。”
盛桑落没来得及回答凌柯的话,沈时安已经走到他们面前打断他们的谈话,她在心中思索片刻,未能想到想做的事。
她转过身,茫茫山雾遮盖来时路,唯眼前祭灵殿清晰可见。
将来会有的。她在心里安慰自己。
被两人反复念叨的沈时安出现在他们面前,习剑多年,沈时安身量十分高挑,足以撑起宽大玄白两色的道袍。料峭春风吹拂他额前碎发,月白色的发带随风飞扬,少年心性一览无遗。
只一眼,盛桑落无法联想到凌柯所谓的“时安性子温和。”
凌柯见沈时安来,将盛桑落往他面前一推,“时安,这是你的新师妹盛桑落,她年岁小,在她熟悉祭灵殿前你多照顾她些。”
沈时安不以为意点点头,凌柯有个坏习惯,总爱往祭灵殿中带弟子,他上任做神官这些年,沈时安或多或少因他这习惯吃了不少苦头。
盛桑落站在台阶下方擡头仰望沈时安,她“哐当”一声扔下手中长枪,凌柯与众弟子皆吓一跳,她拢袖向沈时安行礼,恭恭敬敬称道:“师兄。”
沈时安看了看被她扔在一旁的红缨枪,看了看她身后的凌柯,最后才看向盛桑落。
有些不妙,沈时安不禁想。
清晨的祭灵殿出奇安静,算上刚入门的弟子盛桑落拢共不超过十五人,到了一齐做早课的时间,弟子们更衣焚香,早早围坐于天尊金像下。
盛桑落座于蒲团上,还没坐稳就被沈时安拎起来,带着她急急忙忙冲到凌柯居所,一路上盛桑落冷着一张脸,她死死拽住沈时安衣襟的手暴露她此时的心绪。
“神官!这孩子怎幺回事!”
好吧,今天性子温和的师兄也在找神官麻烦。
沈时安怀抱盛桑落气势汹汹破门而入,凌柯没料到沈时安来得如此快,他还未换好繁复的神官服,沈时安迅速擡起手遮住小豆丁的眼睛,“小孩子不许看。”
盛桑落自觉闭上双眼,沉默片刻后,她轻声在沈时安耳边辩驳:“我没看。”
沈时安被她温热的气息包裹,在盛桑落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勾起嘴角。
不得不承认这个师妹有些可爱之处在身。
“有话好好说,你这样对桑落不好。”
珠帘微动,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响起,沈时安看到盛桑落耳朵动了动,微湿的眼眸转动,适时睁开眼,那玄衣神官已从里间走到外间。
凌柯甫一出现,便看到将祭灵殿弟子道袍穿得乱七八糟的盛桑落,就知道沈时安为了什幺事找自己,其实不如沈时安表现出来的夸张。
只是盛桑落生来笨手笨脚,头发用发带简单束起来,经沈时安一跑,松垮的发带松解开来,原本柔顺的长发变得凌乱。
以及盛桑落本人不在意。
凌柯面对一本正经的盛桑落十分想笑,面对沈时安威胁似的目光他又憋了回去,摆出一副神官架子,“怎幺这幅模样,你先把她放下来。”
小豆丁衣摆过长拖曳在地,自然看起来不修边幅,她拖着长长的衣摆走到凌柯面前,费力仰起头看向他。
能入祭灵殿的弟子普遍在十四岁左右,十二岁随凌柯入殿的沈时安已是特例,如今又多了个盛桑落,身量比同龄人矮,她来得突然,无人准备了适合她穿的道袍。
凌柯在沈时安阴沉的脸色中转过头,他笑眯眯从衣袖里找到盛桑落的手,一边帮她整理道袍一边问:“衣服不合身怎幺不和时安说?”
“我以为这是修行的一环。”盛桑落回答得认真,她乖乖把手交给凌柯,任凭他来回摆弄,如莲藕的手臂暴露在空气中,“入祭灵殿前便和神官说过,这些事我不太会。”
下一秒整间屋子的气氛冷了下来,一旁沉默不语的沈时安锋利如刀的眼神立即扫到凌柯脸上,祭灵殿规矩不多,其中有一条便是弟子不可待随从侍女入殿。
凌柯早就把此事抛诸脑后,把盛桑落哄骗到手后急忙忙把她带回祭灵殿,不顾其他后果。他干笑几声,“你知道像我这个年纪的神官记性大多不好,所以你能原谅我吗?”
“如何才算原谅?我不明白。”盛桑落认真注视凌柯的面容,她伸出手拉下凌柯的嘴角,“不过,我知道说谎不好,嗯…神官不笑好些。”
“那也好。”
凌柯让她转过身,下巴垫在她肩头,两人说话间凌柯把手绕到她身前,一遍遍教她如何穿好祭灵殿道袍,又该如何系好腰带,随手解下自己腰间金鱼玉佩系在她腰带上当作禁步,压住肆意飞扬的衣摆。
很快凌柯把盛桑落从一个不修边幅的弟子整理成个清爽小姑娘,他对沈时安施以眼色,沈时安以手做梳,梳拢她软发,慢慢给她绑了个符合她年纪的发髻。
凌柯欣赏师兄妹和睦的画面,不忘叮嘱盛桑落:“不可在天尊面前衣冠不整,规矩到了祭灵殿亦不能忘。”
盛桑落整个脑袋由沈时安掌握,她飞快眨眨眼表示自己明白,看到凌柯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反应过来,又说:“没忘。”
凌柯继续问:“还记得我昨日说过的话吗?”
这下轮到盛桑落想了想,她瞥一眼沈时安,有些难为情说:“‘有事找时安。’”
凌柯自觉无视盛桑落面上显眼的不情愿,十分满意她的回答,“很好。”
沈时安静静听着两人的对话,觉得自己被神官卖给了这位笨手笨脚的师妹,虽然神官一直不靠谱,但是对盛桑落也太不靠不住了。
按理,普通弟子不该来得如此早,好歹等到她的道袍赶制好再来,这些事处理好,神官也不用对盛桑落如此照顾,显得神官厚此薄彼,容易在其他弟子心中引起不满。
在沈时安记忆中神官待人处事一向平等,除开小师妹年岁小外,毕竟她也是在大衍圣殿修行的弟子,何须事事哄着?难道她格外有天赋才惹神官关注幺?
还是说有别的理由?
沈时安心中念头四散,甚至打量起盛桑落与凌柯之间是否有相似之处。尽管如此,他手不停,将盛桑落抱起来,恭敬对凌柯说:“神官,该上早课了。”
盛桑落用手抵住沈时安的下巴,“我要自己走。”
沈时安无视她小小抵抗,跟在凌柯身后,小声与盛桑落交谈:“你走得太慢,我抱你过去。”
“………啧。”
盛桑落扭过头,不愿与沈时安说话。
沈时安难得心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