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日从冰封的海平面上浮起,海港上,白鸟掠水。
距离刀疤把伊尔捡回家已经过了一个月。他似乎把伊尔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走到哪里都带着,就差别在裤腰上了。
一大早,刀疤叼着烟卷照例去收保护费,他斜揣着一只手掂了掂手里的钱袋,胸口衣襟大敞,露出精壮流畅的肌肉线条,眉眼间满是慵懒,路过的人们斜视着他,小声地猜测那个被他捡回来的女奴大概被折腾得不轻。
而传闻中被折腾得不轻的‘女奴伊尔’正被刀疤安排在一颗大树下的烂糟皮箱上,静静等待自己‘主人’的归来。她被刀疤打扮得无可挑剔,刀疤不知道哪里给她找来一条黑绒的呢裙,配有白缎滚边的绿绒紧身上衣,又用一条黑色衬带充成发饰,绑在银色辫子的末端。因为今天难得出了晴日,顶着阳伞似的大帽的伊尔,看起来更像橱窗里展示的布娃娃了。
另一头,刀疤掂量着今天的薪酬,心里盘算着这点钱能再给伊尔添置点什幺。
而伊尔对于刀疤内心盘算的这些足以称得上是幸福的事情,既不表示喜欢也不表示讨厌,好像都可以的样子。只有偶尔在擡头望天的时候,她会忽然觉得昔日流光飞舞的学园生活,激越艰辛的军团训练以及波诡云谲的宫廷斗争都已经在这平淡琐碎的日常中化为了烟尘,随风扬去。
但她也很清楚,这一切从未远去,或者说,还没结束。
即使她已身心俱疲。
……
冬天的圣钟敲响时,远方的水鸟带来了王城的消息。
——‘艾泽维斯的玫瑰’枯萎在这个冬日。
三个月后。
安宁的海湾小镇上闯入了一队黑衣整肃的军职人员。
街道两侧的居民仓惶地避让道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军官老爷们戴着风帽呼啸而过,长长的黑色军衣熨烫笔挺。
“海因斯军团长……伊尔在这里?”这队人马中,一个个子娇小的女性打量着两侧,犹豫着开口。
队伍最前面的黑发男人自兜帽下擡眼,帽檐的阴影打在眼下,面无表情。
看出自家长官心情的不好,伯克向西玛使了个眼色,西玛抿起嘴。
这时。
“那个……是她吗?”亚当不确定的嗓音将几人的视线牵引向不远处的墙根脚下。
那里生长着一颗天然的大树,底下堆积着几个海里捞起来的破旧皮箱子,而他们找了那幺久的人就那样安静甚至乖顺地坐在那个皮箱的垫子上,堆叠在一身可笑的裙缎里,精致如同玩偶。
伊尔本来正在看码头工人搬卸海鱼,忽觉眼前罩上一层压迫性极重的阴影。
一匹纯黑的高壮马匹占据住她全部的视线,伊尔不得已擡起头,与马上之人四目相对。
似乎穿越了几个纪元的时光,伊尔恍惚间又看见了那个被魔物叼在口中的身影,黑发、苍白、强大。
当他面无表情地投来淡淡一瞥时,伊尔竟不可遏制地感觉到了一股战栗。
有什幺远古的记忆轰然在脑海深处挣破表壳,慢慢从裂口中生长出来。
“我怎幺不知道,你有这幺听话的时候?”
男人的嗓音将伊尔飘远的思绪拉回现实,她恍若隔世地擡起头,看着正在马上俯视着自己的军装男人,记忆里那个黑色的修长身影逐渐与面前人交错重叠……伊尔脑袋胀痛起来。
黑发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神色恍惚的伊尔,“跑去修城墙也就算了,现在竟还甘心做起了豢养的宠物?”
伊尔眼前的光影逐渐聚焦,她张了张嘴,似乎是第一次开口说话,嗓音低暗且带着一丝沙哑,“……海…因斯?”
海因斯蓦地闭上了嘴。
过了很久,他才扯紧了手里的缰绳,眼神重新变得深郁,“你到底在这里……做什幺?”
做什幺?
伊尔茫然的神思逐渐回笼,她微微垂下头,似乎才想起海因斯为什幺这幺生气。
她知道他自流放以来就一直在跟着自己,直到小半年前似乎因为什幺紧要的事情而离开了,伊尔动用自己在当书记官时从他这位长官身上学到的追踪术,抹除了自己的所有踪迹,如同在逃避什幺一般,和刀疤成日厮混在那一间小小的酒馆内。
但现在,她还是被他们找到了。
西玛下马,走到伊尔面前,却在这一瞬间,不敢认眼前这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却又如此泯然众人的银发女人,“伊尔,你……”
她话未落,身后就传来一道不满的嗓音,“喂,你们在做什幺!”
西玛还没转头,刚从街头回来的刀疤就护在了伊尔面前,将独属他一个人的宝贝遮挡得严严实实。
他抽掉了嘴里的烟卷,踩在脚下,警惕地看着眼前这帮不速之客,尤其是领队的海因斯。
野兽般的敏锐让他迅速察觉到了对方的危险,刀疤的手不自觉地伸向后腰处的环刀。
因为他嗅到了同类的气息,他一眼就能看出眼前这个看似年轻的黑发男人是和自己一样的货色,是那种随时都会动手且崇尚暴力的类型,除此以外,他还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欲望——占有的欲望,就算他藏得很好。
就像在大自然中为了争夺配偶权的雄性野兽一般,那是一种几乎本能的战斗意识。
“这片区域是兽族的领地,这里不欢迎人类。”刀疤的眼眸在黑色长发下变得猩绿,森冷的獠牙从嘴边隐露。
西玛往四下一瞥,这才发现周边的人不知何时都停住了动作,本在卸货的码头工人直勾勾地看着他们这边,胳膊上贲出鱼鳞样的甲片,沿街叫卖的摊贩们小心地觑着他们,身后拖出一条条灰茸茸的大尾巴,而楼顶上看热闹的居民们从半开的窗子里探着身子,头顶或尖或圆的耳朵在发丝间隐现。
西玛不自觉地向后退了步。
亚当和伯克上前将西玛护在当中,亚当率先忍不住脾气了,不可置信,“伊尔,你这是做什幺!”
伊尔垂着头,安静地待在刀疤身后。
伯克瞥了眼周边紧绷的气氛,灰蓝色的眼珠盯着伊尔,“王城出事了,你知道的吧?王后玛格丽特死了,死因和乌利王一模一样,都是突然暴毙……”
几年的时间,伯克的下巴留了层短短的青茬,愈发成熟的外表让这个顶着头铂金卷发的大少爷说起话来都显得高深莫测了。
然而伊尔依旧沉默。
见此,伯克不禁拧起眉,压低声音,“她已经疯了……你知道现在大家都叫她什幺吗?他们叫她‘疯王’……”
听到这里,刀疤再也忍不住,不耐烦地打断,“喂喂,等等,等等——你们到底是谁,还有什幺王啊后的,你们说的这些人类的事情和我们有什幺关系!”
伯克隐忍怒气,直看向缩在刀疤身后的女人,“人类的事情?伊利格尔坦,你是这样认为的?也是这样看待我们的?”
西玛向前走了半步,眸含隐忧,“伊尔……”
海因斯一声不吭,却忽然策马,将躲在后头的伊尔直接拦腰抱起,刀疤看着直冲过来的马匹,防备不及,眼见伊尔就要被人带走,他愤怒大吼,“放开她!你们这些卑鄙肮脏的人类,还嫌她在你们那个王城过得不够惨嘛!”
海因斯看着穷追不舍的刀疤,一言不发地甩出匕首,生冷的光芒将他眼底的暗火映衬无疑,就在这时,伊尔突然出手,一把握住了刀尖。
鲜艳的血色,沿着细嫩的掌心滴落。
海因斯一惊,猝然撞入一双死寂无光的蓝色眼眸,愣怔的瞬间,染血的匕首咣啷掉地。
伊尔放下手收回视线,她淡淡地转过头,对刀疤道:“回家吧。”
听到‘家’这个名词的狼人眼睛里骤然亮起了光,他受宠若惊,像是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啊,好、好……”
无视海因斯模糊的神情,伊尔利落地跳下了马,缓步朝刀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