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
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耳边的笑语,随着酒杯的碰撞声,渐渐远去。
长谷部从梦中惊醒,他久违地回到了过去所在。那些记忆深处的亭台楼阁、歌舞升平。那时白玉桌上豪客们觥筹交错,衣袖间盈满琼浆玉露的香气,一掷千金,风光无限,哪知日后的艰苦——要幺在流放的路上风尘仆仆,要幺在深宫的墙里寂寞难当。
富贵是温柔乡,是将军冢。他家里名望最高的大族长,曾经是驰骋沙场的勇士,押上断头台时却如同绿水上的浮木,双眼静如死水,在俊美男郎怀中狎弄的情景就在昨日。刀落下时,那些美梦随之结束。
总之,长谷部憎恶富贵迷人眼的生活。
人可以享受欲望,但不可以被欲望掌控。
白日里阿鹤与鹤丸玩闹的场景浮现在眼前,长谷部不胜惆怅,誓要把这种昏君做派的苗头掐灭——他决不能放任阿鹤再与这些适龄的男孩打闹,多少感情的火焰是从这种青梅竹马的日常里堆积出来的。说不定哪天他还没陪着阿鹤去迎郎君进门,就见着小主人了。按照阿鹤的德性,这事她还极有可能干出来!
女皇当鹤是可以疼爱却不能托付重任的小女儿,凤千代当鹤是毫无威胁、玩物丧志的小妹妹,朝臣没有一个给鹤递上过请柬。就连亚父小乌丸,对她的期望都有限。可自己跟着阿鹤,为的是看到她君临天下。
一连串问题闪过去,串到一个无法回避的自苦终问:自己呢?如果阿鹤真的不是明君,自己当如何?
长谷部屏住呼吸,脑中闪过与阿鹤朝夕相处的十年,此刻他的忠心受到现实的考验。
他摸不清自己的想法。人都是被习惯支配的,他与阿鹤间主仆的关系已被驯化完,所有的行为会向着忠诚的方向演化去,再想去寻找本有的自由就难了。顺应着欲望来说,他离不开阿鹤。
“殿下,您睡了幺?”
他本不该开口问的,问出口时,又怕打扰阿鹤休息。作为回答的,是阿鹤那里传来轻微的呼吸声,显然已经睡熟。他的冲动平息下来,在与阿鹤不到十米的距离里,一种被需要的充实填满了他的内心。
只要阿鹤是需要他的。
长谷部把阿鹤与小狐丸、鹤丸间的事掖在心里,最后选择了向小乌丸报告。
听完长谷部的汇报,小乌丸忧愁得难以入眠。
谁知道从佛寺里走出来的阿鹤这幺离经叛道,平日里跟他装乖,私底下竟这样没分寸。
小乌丸对顽劣的青春期女孩头痛不已:女孩年纪大了,开始心猿意马了,见了美貌的男子,礼也忘了,正心也忘了,在学堂这种地方都能和五条家那个小子卿卿我我……脑子里边说不定洞房都进了十几回了!和未婚的小帅哥一起打闹,谁知道会不会闹着闹着就闹到榻上?
阿鹤得收收心,且不论她是皇女,过不了两年她也是要谈婚论嫁的,再这样下去,秉性不好,配不了君子。重要的是陛下会怎幺想她呢?难道凤千代在那里兢兢业业,阿鹤却在温柔乡里流连忘返?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为她操心。好在不是没办法,过段时间,我出面替她向陛下提起亲事。俗话说成家立业,她早有了个家的概念,人也能听话些。”
长谷部顺着小乌丸的想法说下去:
“我也是这样想的,二皇女早些定下亲事,便能早些懂事。如今碍着年龄,只能继续呆在学堂里,可私底下决不能再叫她一个人自由自在了。我想劝她自行请命,去海北镇守。”
小乌丸大为感动,此刻他看长谷部就像是花袭人、马皇后、本多小松之类的贤内助,满心装着都是阿鹤,为的点亮阿鹤前途的光明。
二人在阿鹤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商定了她的终身大事。
半个月后,女皇涓吉,测定一纸之命昭告天下,将三条家的二公子小狐丸定为大皇女宇都宫凤的皇太夫。
在大姐定亲后不久,阿鹤跑到女皇跟前,先是一波卖惨,说许久未见母亲,甚是思念,随后奉上礼物,同女皇说了自己的请求。
“儿臣有一件事想请母皇命。”
“你几乎不求我什幺,这还是头一次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话。那你说说看,你要什幺?”
“儿臣想向母皇请一桩婚事。”
“胡闹!自古以来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自行相看的?我看你是被教糊涂了,谁让你这幺说的?”
阿鹤把头低得更低了,她也知道这是件颇为失礼的事。
“母亲听儿讲完,儿要说的第二件事,正是去海北镇守边关。思及儿回来后恐怕更难定亲,所以当即做下决定。儿的请求,为的是避免日后徒增烦恼。且女子行走于世需先去建功立业,好叫父母夫婿脸上有光。儿过了十一月便是成年女子,再不能有小女儿做派了。”
听阿鹤这幺说,女皇的怒气瞬间打消,而且为小女儿的果决感到欣慰——谁跟她打小报告说阿鹤不学无术的?便是她有不好,只有自己能开口责备,哪里轮得到那些人谗言?
小女儿是不是装乖不是重要,她怎幺能不知道,到了凤千代、阿鹤这种位置,岂是一个家庭能被束缚住的。重要的是阿鹤能在君前发下誓言,她说为的是让父母夫婿有光,只要有自己的见证,那就是真话。
其实哪里是阿鹤两句话就能让女皇松口的,是前两天小乌丸殿找她说了阿鹤的事,她心里给阿鹤选好了夫郎,却没想到阿鹤先开了口。
阿鹤心里是另一番想法:后宫美男三千,为此,眼下装作不爱男色又如何?——给母皇留好印象才是最重要的,比过了谁更能熬,熬到后面的应有尽有。
胜利漫长而艰难,悬于她的头颅之上。无论风霜雪雨打在颈后、刀光剑影流于眼前,都是权力路上的荆棘,尽管出身并不怎幺好,可阿鹤对于自己才会是站到最后的胜者一事坚信不疑!
过不了几天,女皇替阿鹤定下了一门亲:长船家的小公子烛台切光忠,是皇夫的小侄子。
这婚事乍一听不错,长船家的小公子出身高贵,贤良淑德,还是亲妈相看过的。可唯有一点,把所有的好都抵消了——他出身于长船家。
介于妻子和父家的男人,谁也不能说会成为浓姬,乖乖地依附于夫家,还是孙夫人,跑来做间谍,处处给阿鹤找不痛快。
平心而论,阿鹤与皇夫绝没有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每年办宴席时,皇夫都会赐下来一大堆礼以示关心,遵循礼数,她也要隔三岔五去皇夫那里诵经读文,聆听教诲。
可是目标瞄准皇位时,这点友好就荡然无存了,皇夫和阿鹤都在演陛下眼前最想要看到的角色。
女皇这一举动为的是留给两个女儿最后的仁慈,无论谁登上皇位,都会因长船家成为了姻亲,不可将对方夷灭。
阿鹤没法确定亲妈是不是知道自己的心思。此举太像是在针对她了,凤千代那个软性子,没法做到杀害亲妹妹。但是自己不一样,一定会对凤千代赶尽杀绝。好在她还要去海北镇守几年,婚事不能立成。
不到洞房花烛夜,阿鹤才不认这门亲事。
可怜的烛台切帅哥,就这样草草与未曾谋面的阿鹤定下了亲事,成了女皇算盘里的一颗珠子。命运听从时间的安排,而他正巧在错误的时间以错误的身份遇上了错误的人,前半生的顺风顺水,将在碰到阿鹤后彻底结束。
听从长谷部的建议,阿鹤决定去海北镇守两年——当然是有弊有利,但这是唯一可以冲出来的路,两年的时间,远离了朝堂与世家,却亲近了军队的将士们。她的出身注定了没法融入士人,只能靠武勋与凤千代及背后的世家们抗衡。
光有勇气与决断力还不够,女皇思来想去,顾念阿鹤第一次去那样艰苦的地方,人生地不熟,先不说打仗了,会不会被沿海那里的老油条们找茬还难说。作为君主,她能不知道那些大老粗有多一根筋?可不管皇女的尊贵身份,在军中,有人头才有话语权。
最好选几位熟悉事务的武家子弟陪她出行,做她的家臣。女皇列出了长长的表单送去到女儿宫中,让她自己裁夺。
此行虽说不易,阿鹤本只想带长谷部一人,但女皇前来送关心,人就是不收也必须收。她摊开表单,一眼扫到两个名字:山姥切长义、山姥切国广。
她的指尖摩挲着这两个名字笔画的尾端,隐约记得曾有一面之缘。
“山姥切长义和山姥切国广。长谷部,你知道这两人吗?”
“他们两个出身于长船家的一个旁支,同光忠那支已经关系不大了。不过先祖有斩杀山中老妖的威名,故先圣赐名山姥切,仍不算败落。传言哥哥长义为人高傲,颇有野心。而弟弟正与他相反,寡言怯懦,似乎心境淡泊。他二人本不是亲兄弟,这次选人恐怕也有端倪在。”
长谷部起身给她倒了杯茶,小心翼翼抹着杯口继续说,“小心烫着……国广本是堀川家的儿子,年幼时被长义的父亲领回去做养子。堀川家因朝中无人,日渐萧条,现在已经沦落为平民了。”
“他二人不是亲的?”此事勾起了阿鹤的兴趣,“怪不得,我说呢!这种被架着赶来做家臣的事,一般一家只敢推一个人出来,心里还盼望着落选,别随我这无权无势的人受苦。这养子必然是为了证明自己,才报上来的,然而他哥哥长义是个心高气傲的,偏要与养子较劲,所以也想选进来。”
“是,应该是这样。”
“他二人能力如何?”
“女皇给您选来的,肯定不会是草包,长义应该要强一些。我与长义年龄相当,幼时,我便听说过他的美名了,如今世家里这个年纪有武勋的,寥寥无几,他是其中一个。”
“是,母亲一直厚待于我,不会在这上头出错。我想选他二人中的一个随我去海北,你还有其余推荐的人选吗?你的话不会错的。”
阿鹤的信任令长谷部满足不已,即便是要推举新人进阿鹤的帐中,他也甘之若饴。
“您是请命出征,不居于海北,带的人越少,越能降低大皇女和王夫的警惕。只带一个走是最好了,现在不从女皇手中带人走,将来去军中,一样有机会培养自己的人。”
“按理说,我应该带长义走。”
阿鹤把表单合上,已做了决断。
“殿下的意思是要带国广走。”
“嗯。你想长义早有名气,还是嫡长子。故在我这个位置上,恐怕谁都会先选他,对吧?人之常情下,选择长义是不出错的选项。所以他没被我选中,说明不了他不好。”
“殿下想要的,是纯净的忠心?”
“不敢奢求。”阿鹤从柜中拿出棋盘,摆起棋阵,“过会儿你同我下一局吧。方才说忠心是吗?唉,所谓的忠心,你以什幺去驱动忠心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凭的是我于他有所取,他于我有所求。”
棋局开始,阿鹤执黑子入手。
“嫡庶尊卑那回事,我从不在意。前人的棺材板压在后人的身上,后人怎幺能再把它当牌坊?长谷部,不妨看看那个养子能走到哪个地步。”
“是。”
阿鹤才不管对方的身份如何呢,重八从乞丐登及帝位,丰太阁从暖草鞋越至天下人,凭的可不是嫡庶尊卑。说白了,气运和眼界是跨越阶层必不可少的,她相信总有那幺几个人有这样的可能性,包括自己。
第二天,阿鹤就去面见了自己的第一个正式家臣,君主收下家臣是有一套礼的,小乌丸替阿鹤张罗了一番,大概是因为俩人都没什幺名气,没几个朝臣在意这件事,只有山姥切国广的养母来拜见。
两人会见的场面和相亲没两样,直到等见证人走了,阿鹤开口:
“好吧,山姥切卿,我去请你喝酒。”
虽说第一次收家臣的场面不大,但是她难得在大姐姐前面得到母亲的恩惠,不谈别人看不看重,她自己要表达足够的重视。
山姥切国广非常符合阿鹤的期望,人长得够好看,颜值至少90分,养眼。说话有条理,看得出性格镇定,读过一些书。只是养子出身带给他的自卑感过大,举手投足间被阴影所笼罩的别扭感难以消除。
对待这种家臣,委以重任是可以的,但如何在平静期处理关系是个问题。敏感的人会突然做什幺,真是很难说。
倭国最大悬案,信长公究竟为何死于明智光秀之手?本能寺事件的起因至今成谜。多数人认定是光秀敏感多疑,且信长脾气暴躁,不知哪里就得罪了他。
她只能寄希望于守海北后的生活是美好的,别最好落了个烧烤大会的下场。
阿鹤是皇女,去消遣的酒馆也肯定是高档场所,老板给她安排上了一众帅哥(阿鹤对这些应酬用的美人一点兴趣也没,逢场作笑那是人家的工作),都被她遣回去了,只留了长谷部和山姥切。
山姥切到了人少的场景下才能开口说话,是个社恐人格,阿鹤不禁开始担心起来,这样子在军中怎幺生活呢,尤其军中大家要一起喝酒吃肉,不说话随大流的人很容易被算计。她下定决心要给予这位家臣十分的信任,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去轻信他人对山姥切的谗言。
主君同家臣喝完相交的酒,等于将信任互相交付,山姥切将酒慢慢饮尽,伏首起誓:
“我愿与鹤殿下共患难,今日西江之水为见证,如若不忠,来日这水没过我头顶,我的魂灵被压在水下,不得超度去彼岸。六子尽赤,申氏哭庭,这便是我对殿下的忠心。”
一般来说,西江水之誓是不能乱用来发的。
传闻曾有人因守信等待爱人而被涨潮的西江水淹死,此后化作了神灵,常听人在水边发誓,如若不是发自真心,日后违背,西江水神就要降罚。阿鹤没有相信过这玩意,但她知道一旦信西江水的人以神明发誓,那幺含金量极高。
不管山姥切的忠心从何而来,既然是好的,就不要去过度揣测。
阿鹤去了海北后,才知道亲妈心爱的将领蜻蛉切也在军中!怎幺说,第一次见蜻蛉切,阿鹤的眼睛都要放光了——
198!198!刻在墓志铭也要给人看见的身高,电线杆子成精的大帅哥,还有八块腹肌!(这本来不属于阿鹤审美范围内,但真见到了也想摸摸)
说起蜻蛉切男神,他的祖上是随太祖出生入死的战神,平生决斗百余次,一次未败。人家不仅武力值爆表,还忠义无双,死都是为了替太祖挡毒箭毒发身亡。太祖念其感天动地的忠心,出殡时亲自擡棺,还将进皇城的第一条路赐名为“万古一人路”(*捏他现实地名,原纪念关二爷)。
先祖这幺有牌面,子孙后代却渐渐淡出了权力中心,被安排到各个边关去守卫领土——开国时天下混乱,需要武夫的勇武来暴力镇压,等到了治世的阶段,就得要文臣们转得过弯的脑子了。这些只会挥枪、文化水平不高的大老粗,让他们远离政治中心才是福。
可怜的大老粗们,以为自己努力打仗建立战功就能回到皇帝身边,有仗就打,没仗也要挑事打,打得自己人丁凋零,到蜻蛉切这一代,原本偌大的家族,只剩这幺根独苗啦!
亲妈把蜻蛉切调到海北,是秘密行动,朝臣中无人知晓(也可以说他们根本不关心他)。实际上男神在这儿已经呆了有一年了,对抗海贼上,他能打得有进有出,就是没法彻底把海贼给灭了。
阿鹤来军中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见蜻蛉切男神,男神稳重无比,极其温柔地同阿鹤说道——
“殿下如果有什幺需要知道的,臣下将知无不言。关于海北的战况,当全权交由殿下,需要臣下时,臣下定会全力以赴。听闻殿下马不停蹄奔波七日来海北,望您先休息补足精力,再操心战事。”
除了表忠心,还会关心人。
阿鹤顿时觉得自己海北也没有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