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无智无明

永川江安     端午

石桥上站着男女老少,皆望向川上的龙船嚎声呼欢,为戏龙舟大呼过瘾,彼此相商哪条龙舟会是今年的龙神之船。

敖澜知道穆景显然有些郁郁寡欢,他猜想,是刚才跟那头豹吵架了吗?

可他又觉得有些可笑,要是穆景恢复神识了,哪有为那头豹受气的机会。

为师为尊,若是回归神位,恐怕她得伤心了。

穆景静静看着川上的龙舟,心里正挣扎着,刚才她恼怒之下,对郎君说她讨厌他了,

还说,如果他跟过来,她就不随他回太华了。

姚敬听她这幺说,就傻傻的消了怒气,整个周身如刺如刀的怒意就软了下来,眼里就成了幽怨又伤心的气息,就直勾勾的看着她跟那条龙,走离开大街。

他的肩绷得死紧,红着眼鼻子酸酸的,双腿不敢追过去,可又不甘心永远留在原地等待,心里已经开始幻想,他娘子要是跟那条龙走了,永远不回来了,那他要怎办。

他的心里开始出现无数种答案,但就没有一种答案是觉得自己弄坏那条龙送的小老虎是错的。

旁边那个卖香包的老板,全程看到这夫妻的吃醋戏码,又见姚敬失落的样子,老板看不过眼,就安慰这刚被自家娘子说的姚敬,

\"姚先生,我回去让我家姑娘在赶出一对小老虎香囊出来,明天你拿回去哄哄你家娘子,她肯定就会气消了。\"

姚敬愣了一下,也突然想起,或许他娘子是生他把小老虎弄坏的气,而不是生气他破坏她接受那条龙的香囊。毕竟他娘子的原形本来就是大虎,见到虎形香囊被毁坏自然会生怒不已。

姚敬感谢着香囊老板,还询问那老板能不能制小老虎跟一头小豹,他喜欢虎豹成对的,老板一口答应,还让他多哄哄自家娘子。

说女人家总是有几天心情不愉快,让让也就过去了,一家人哪里那幺多坚持跟爱面子。

石桥上戏龙舟到最高的热点,万人皆呼欢。

穆景回神才开口跟敖澜道歉了。

"刚才,我郎君实在冲动了,他不该毁了你送我的小老虎,我代替他跟你道歉,他不是那幺无礼的豹,今日可能是……"

敖澜知道她替那只豹辩解,也辩解的不知所以然,因此开口化解尴尬,

\"他生气是应该的,若有人对我的娘子有心悦之喜,我自然也生气。\"

穆景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疑问的说,

\"可是,有人心悦你手掌上的花,不是应该开心吗,为什幺要生气……\"

敖澜本就长的俊逸贵胄,比起姚敬更是眉目如重墨之画,像是远海幽深多一份稳重,眉尾又多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深远之感。他轻轻笑起来的眼睛,像海中浪花在阳光下褶褶发亮,碎了裂星光一样,夺人眼目。

他突然问,

"那你愿意做我手掌上的花吗?”

穆景指了下自己,像是听见什幺有些不可思议的事,

"我?我们只像是气味相识的知己吧?"

随后,她看见敖澜坦而言之的眼神,又想起自己总奇奇怪怪的做着跟殷王,又或者说跟敖澜一模一样男子的交合之梦,梦里的男子也会搂着她的腰,用这种眼神对她笑。

因此,她就显得有些心虚的转过身,觉得自己怎幺如此糟糕。

她跟郎君已经心心相印了,怎总是在夜里会有如此之念想。

如此不免是性情无定,水性杨花?

可是梦就是梦,怎可能她会如此真切的,从敖澜眼里看见梦中的男子呢?

若不是她有郎君了,恐怕会认为敖澜是她的命定姻缘,否则又如何解释这似乎莫名心有灵犀之感。

穆景也说不清楚,她喜欢跟敖澜说话,甚至喜欢听他说故事,夜里总梦到跟他长的一样的男人,这些算些什幺?

可是她也喜欢跟郎君躺一起,靠在他毛茸茸的身上,抱着他玩,就是夜里不曾梦过郎君。

她不能喜欢着郎君,也喜欢听敖澜说故事吗?

就跟她喜欢蜜糖,也喜欢老树一样。

敖澜不多语,只笑着说,

"在人世间,如同漫漫长夜,所有事物都是会变的,没有永恒不变之物。因此,也不用太执着一些想不清的事。"

"或许,在将来有一天的你,会与今日所想皆非。"

敖澜抚过穆景手上的小老虎,那香囊转眼恢复原状,不见任何破碎的样貌,随后他捡了那只小老虎,细心地系在她的腰带上,好意的问,

"他脸上怎幺多个大疤?这附近有妖力如此深厚的精怪吗?

我见爪痕貌似禽鸟族。"

穆景突然愣了一下,才摇摇头坦白的说,

\"我…也不知道郎君是为何而伤的,我醒来,他脸上就受伤了,连他哪时候被妖所伤,我都不知晓。我是个很糟糕的娘子吧?甚至什幺都不记得了。\"

敖澜转身扶着桥面,面着大江,看着水光鳞波的样子,也身心舒畅。可仔细一想,像他们这种,还没脱离轮回之身,尚未入阿罗汉的天界之神,每一步都得小心谨慎,否则落入凡间之后,还想再回天界,可就是漫漫长路,盼无期时了。

可要是真的因缘到了,要入凡尘就入吧,如果入凡尘能让自己理清身上的兽性跟欲念,那也是美事一桩。他也想知道,成了人,他会是个怎样的人,会不会因此在人间流转,就此沉迷人间情爱。而现在对以前的她,那些执念跟欲念,过了人间几百年,还能留有多少?是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遗忘掉的?

他小声却瞒以掩饰自嘲的说,

"这不能怪你,错的是清明且饱满私欲的我们。刚出离的绢纸白净无暇,黑墨不论从哪边去晕染她,她都躲不掉,这能怪绢纸吗?还没脱离轮回的人众、神众、修道人,皆如绢纸,也只是本身的洁白跟染墨多寡的不同。"

赛龙舟结束后,敖澜送穆景回客栈,她一嗒嗒的轻跑上楼,一把的推开大门,就看到一头毛茸茸的大豹子垂耳垂尾的,背着她发脾气,她赶紧关上门,怕凡人看到她屋里的大豹。

穆景心想,是不是刚才她说的话太过了,让大豹伤心了。

她一向气消的快,便轻手轻脚的入屋,轻轻的喊他,

"郎君,你还生气吗?"

见大豹竖起耳朵,又缓缓垂下,一副搞自闭不理人的样子。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大豹身边,从身后一把就抱住大豹的后背,还在大豹的毛上用脸蹭了几下,

"郎君弄坏我的小老虎,我都气消了,郎君还生气吗?"

谁知道大豹不领情,就自己趴着豹身往前滑走,还故意用两前肢兽脚捂住自己的眼睛,像是小兽一样在当鸵鸟闹脾气。

她蹲在大豹身边摸摸他的后背皮毛,耐心的说,

\"大豹不开心也不可以凭借着怒气,自然而然的就任性的毁人物品,

因为你所讨厌的,甚至轻易伤害的,有可能是别人的心爱之物啊。\"

大豹没有擡头,只是用灵语闷闷的说,

\"所以,你喜欢那条龙?才喜欢他送的小老虎?\"

穆景揉揉豹头,耐心的说,

"不管是谁送我小老虎,我都会喜欢的啊。

更何况敖澜是帮助我很多次的朋友,为什幺要不喜欢呢?"

大豹甩甩尾巴,不开心的像是孩子在发脾气说,

"反正我不喜欢那条龙,那条龙是坏龙,你会一直梦见他,肯定是他使的坏心眼,现在还送你小老虎,他就故意要让你喜欢他,然后你就不会在理我了,只会喜欢那条坏龙。"

穆景觉得怎幺连大豹的心思都开始复杂了起来,是因为离开山里到了人间,会让他的思绪也变混浊杂乱了吗?甚至不懂,为什幺大豹会说她做梦跟敖澜有关。

穆景捏起他故意垂下的兽耳,在他的耳边说,

"难道郎君不喜欢小老虎吗?"

大豹听见,还以为穆景在对他示好,便突然起身扑了上去,大大的豹头就这样趴在穆景的怀里,长长地尾巴一甩一甩的撒娇,

"我只喜欢娘子,不会喜欢别的小老虎或是什幺女妖精。

可是,娘子刚刚在街上凶我,还说讨厌我了,我真的好伤心,

一直在想,娘子会不会就这样不理我了,或是就跟那条龙走了。"

她摸摸豹的后颈毛,反身的趴在大豹的身上,轻轻地说,

"可是在怎幺生气,都不能乱说话,乱毁人物的。说出口的话,都收不回了,何况是伤人伤物。纵使敖澜用灵力把小老虎复原了,可我还是一直记得,郎君一生起气就会把小老虎弄的肚破肠流的样子,我觉得这样的郎君好可怕。要是郎君下回生气,就咬我了那怎办?"

大豹赶紧擡头,很认真的回了句,

"我不会咬你的,我咬自己都不会咬你。"

穆景见这种说法,好像不怎幺能明确的让大豹知道自己的所想,便又从新说,

"那郎君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你是凡人,毁了小老虎后,小老虎就真的毁了,没有法术让你有复原的可能,也会让我一直讨厌你的。"

大豹撇过头,甩甩尾巴闷闷的说,

"所以小老虎比我重要?"

她听大豹这样说,就知道他一点都没听进去,便有点生气的故意捏了大豹的兽耳,还随便故意乱撸了他的兽耳几下,

"不是谁比谁重要的问题,是你的气力不是只能拿来发泄,你要学会控制跟制衡你身上的蛮力,否则你就白生那幺大的气力了,还不如那些知道有所分寸的人灵了。"

穆景也不知道为什幺,脑海里突然出现这段话,

"人间周易占卜之术有言,

乾卦之上九亢龙有悔,象传: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功成身退,天之道也。意思是说处于高位,应当以亢满为戒,宜戒骄,否则会有败亡之象。同理,郎君一开始就把气力给用尽了,自然后面就只有衰败的可能,郎君也没机会能反悔或是补救了。"

大豹又用前肢兽脚捂住自己的眼睛,他总觉得娘子好像有些师傅的影子,又在滔滔不绝的对他讲述道理了。他偷偷露出一角的兽脚,就见到他娘子正面容端正,且眼神婉柔若天上祥云的看着他。

他突然想起他师傅,每回在人间或是阴司里,见到那些在人间为恶为害的妖兽,都不是那种恨的,欲把那些妖兽给割肉剃骨的眼神。

他当时觉得他师傅的眼神很奇怪,像是眼里装着能熄灭地狱里无形又无尽的业火山炎的清凉甘露水。

她是除魔斩妖之神主,却对妖魔无恨无嗔,亦无怒无憎。

而那些妖兽,也对她很少怒目横生,多数他见过的,都是低眉垂眼或是垂手低头。

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何对众生人灵有爱有慈的师傅,从不对妖兽生怒,妖兽也对她无恨,就算有妖兽是怕他师傅的,可那种怕,却不是猎物在恐惧虎豹狮狼血盆大口的那种,将被撕咬吞食瑟瑟发抖的怕。

甚至他师傅到阴司时,每回都是谛听兽出来迎接他们,能让幽冥教主的圣兽坐骑主动相迎,本是件奇怪的事,因为连东岳大帝都得让这只谛听兽三分,更别说是阎王老爷了。

穆景发现大豹好像又看着她,看到呆掉了,她气也不是,恼也不是。

某方面来说,兽类比人灵还更无智无明,也更能难去接受改变。她潜意识中,好像能体会甚至体谅兽类身上的这种不足,像是他们天生就比人灵还要愚痴驽钝,因此她也没生气,或是恼怒大豹的固执。

但是,穆景没有给大豹逃避的机会,见大豹这一副完全没听进去的傻样,就气的故意捏住了他的大长尾巴,就这样一捏就痛的他嗷嗷翻起身,还无辜的露出肚皮,有点傻气的把长尾巴甩到身后,用后背压着藏起来,像是不让穆景再捏他的长尾巴。

穆景突然生起想法,便笑着跟大豹定个契约,

"不如,我跟郎君来订个有意思的约定。以后,我们行完玄素之礼之后,郎君不能对我使用疗愈灵力,治愈我身上的伤。可如果郎君违反了约定,就月余不准你睡床榻,郎君只能自己用豹形睡桌案上。"

"如果郎君答应了,我以后都不会再接受敖澜的赠物,也会更喜欢郎君一点。"

大豹一听急忙转身立了起来,睁着大大豹眼,突而又翘起又长又骄傲的毛绒绒长尾巴,还对空左右甩了甩几下,明显就是开心的样子,用灵语说,

"娘子此话当真?那以后娘子都不能接受那条龙的东西了,

娘子喜欢小老虎,我可以给你买的。"

穆景笑着点了点头,才刚摸摸豹身,大豹就扑了上来。

穆景才刚想让大豹别胡来时,大豹就欢快的甩甩豹身豹尾,化身回脸上留有大疤的少年。

姚敬笑着,紧接着像逗姑娘一样,轻而易举的就把被扑倒的穆景给抱了起来。

穆景几乎被郎君,频频看的脸颊有些发烫了。

他还故意抱着穆景,突然放掉才又紧紧往下接抱着她,像是故意想吓他娘子那般,叫她害怕的紧紧依赖抱住他。

且丝毫不要脸面,还颇有气势的说,

"我就这样抱着娘子上街,再从新给娘子买只小老虎!

娘子身上系的小老虎只能是我送的。买完小老虎再回来把娘子吃了。"

穆景躲在他的怀里,脸红的说,

"早市早就结束了,哪里还有卖小老虎啊。郎君你把我放下来,被人看见了不好。更何况,你不是说,等在江安过完端午,我们就出发去南陵的吗?"

姚敬一想,如果他们早些去南陵,应该就能避开那条龙纠缠他娘子了吧?

他有些懊恼,前阵子见过敖演时,忘了问他,这龙族的潜梦之术,到底有没有可破解之法,总不能让那条龙一直透过潜梦,故意靠近他娘子。

现在只希望,青龙师尊知道后,能稍微约束下那条大金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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