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中央,长形实木餐桌立于地面,桌的左端置有一套茶具,这会儿正慢慢地煨着一壶寒露寿眉,汤中茶叶舒展,缭出清润而甘美的茶香。桌央上方吊一盏小灯,暖色柔和的光线照着桌面樱桃木细密的纹理,与氤氲袅袅的茶雾交映,弥漫……
曲惊意坐在桌前的木椅软垫上,身体稍向右倾,白色的羊绒针织衫于腰处折出一道浅纹。
女人细白优雅的一段颈自半高领里展出,颈后卷发由一支檀木簪绾起,簪首华润,一朵浅色玉兰轻轻柔柔地绽在女人髻间。几缕细发垂落于鬓边,耳朵莹而粉,女人戴了一对孔雀石耳钉,常青藤单叶的造型,钉珠缀在叶上,巧而精致,呈出细腻而玉润的光泽,诗意、柔美。
袖口微微上卷,女人露出一截腕,右手手臂随意地搭上扶手,握住光滑而微凉的角沿,白皙修长的指骨曲起,轻轻点着沿面。
厢内右侧淡绿色的印花窗帘被拉开,有一虬枝桠伸过窗框的左上角。透过长条窗,曲惊意静静地看着窗外飘展的红色枫叶。
“咚。”
“咚。”
曲惊意转身,厢门被推开,她向服务员颔首,门被轻轻阖上,她瞧向踏进厢内的来人。
“抱歉抱歉……晚了一会儿。”宁瑾之走到入门一侧的嵌墙挂柜处,将包放到台上,脱下皮衣外套挂入柜里,而后转身,朝曲惊意这边走来。
“你哪里找到的这幺一家私房菜馆,我摸了好久才七拐八绕地摸到这家院子,可真够幽僻的。”
宁瑾之在曲惊意对面弯身坐下,松了下腰,女人倒向椅子靠背,喟叹一声,娇惰惰地开腔:“不过进来后确实别有洞天,我看它那院子墙前还横了一块匾,刻着‘清欢’两个字,老板还挺有品味,‘人间有味是清欢’……不错,挺闲逸,倒是有点大隐于市的意味了。”
曲惊意取过一只白瓷茶杯,听着女人的叹语,腕骨轻展,执起桌台上煨好的那壶茶,慢慢倒进杯中,茶汤清冽而淳滑。
“我说去你家接你,你还不让,挺好,没绕丢。”曲惊意声音也似蕴了淡淡的茶雾,低柔清泠。她将杯盏推向对面,擡眸看向女人。
女人踹她一脚,“嘁”了一声。
曲惊意笑,桌子下的右腿向内收几寸,“换发色了?”
宁瑾之翻了个白眼,这不明摆着的,什幺废话。
曲惊意莞尔,目光掠过女人慵懒张扬的玫瑰粉金波浪卷,轻轻笑道:“之前不是还嫌染发很伤发质幺,这回倒直接漂染了。”她看向女人,点头赞道:“但很漂亮。”
“哼哼……”宁瑾之挑眉,“你管我,老娘高兴就去搞了。”女人卷起一绺漂亮的发朝她显摆两下,“那当然漂亮,我有不漂亮的时候幺。”
听见这话,曲惊意低眉,拿过手边茶杯,悠哉游哉地喝了口茶,不答。
“啧……什幺坏东西!”宁瑾之笑骂一声,伸伸手也拿起曲惊意推来的那杯茶,轻吹两下,啜一口。“行了,说说吧,怎幺了这是?”她放下杯子,懒懒看回曲惊意,“那天你没来机场,出什幺事了?”
曲惊意喝茶动作顿住,睫毛颤动一下。淡黄色的茶汤浅浅浮在杯底,她垂眸,喉骨轻动,饮下了最后一口,口腔清甜、微凉。
她放回茶杯,看向女人,默两秒。
“我和别枝睡了。”她轻轻开口。
“嗯。”宁瑾之支着下巴,左手点着杯沿。
……
“嗯?!”她瞳孔一震,指尖力没收住一下勾倒杯沿,茶水溅出!一刹那,很快,她迅速扶正杯子,动作甚至没过脑子。
她有点儿恍惚,肩膀不自觉朝左歪了一下。眼尾轻蹙,她慢慢擡首,目光直直地寻向她对面正座女人。
曲惊意眨两下眼,无言,右手伸向桌边餐巾纸盒,一下、一下、一下地,抽出三张纸巾,递给她。
她颤颤伸手,接过,眼睛还盯着曲惊意,动作僵硬地将纸巾铺在杯中水流倒的那道桌面。纸巾一层层被水渍浸湿洇深,桌面水迹一点点褪去……
“呃……别枝?!你和别枝……”宁瑾之扔掉这团染上水温的湿纸巾,她眯眼,带着点儿不确定意味:“就是,你们,呃,就是我……”
“嗯,或许我是不是理……”
“就是你想的那样。”曲惊意出声,打断了女人的疑惧。她正视对面诧然的宁瑾之,“我和别枝睡了……”
“我们做了。”她声音低而柔,尾音似乎还带了点轻淡的笑意,向女人坦陈道。
……
宁瑾之呆呆地望向餐桌上方的吊顶暖光……
半晌儿后,她撩一下眼皮,幽幽地觑向曲惊意。
“你主动的?”女人尾音藏了些谑。
曲惊意横她一眼。
“哈哈哈……哈哈哈哈……”女人没绷住,笑了,“没想到啊,妹妹还挺野……”
“我就说呢,啊,我就说十几个电话都找不着你,敢情您是芙蓉帐暖,倚玉偎香,被翻红浪,交颈效……”
听着女人的诨语,曲惊意左手抚额,小指指腹揉向右眼皮,指尖触到一抹烫意……
实在忍不了了。“够了……”她终于放声笑斥,只是声线裹了一丝颤,她盖住眼,白嫩的细润的耳根染上一点绯色。
“哈哈哈……哈哈……嗯……”宁瑾之拿过桌旁的白水,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一口,清了清嗓子,她直一下腰,正眼看向对面半捂着脸的曲惊意,“好、好、好……”
“所以……你们现在……什幺情况啊,嗯?”女人展眉,笑里含了些打趣。
曲惊意沉默。少时,她放下左手,虚握着搭向桌面,拇指指腹缓缓磨着光滑圆润的食指指甲。
微弯唇,她看向女人,慢慢开腔:“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别枝已经走了。”
宁瑾之咳了一声。
她咬住唇内软肉,睫毛促促眨几下,到底按捺住心间放肆调笑的恶趣。她绷着脸,一本正经地点头:“嗯……睡完就跑,妹妹真渣……”
曲惊意无奈,睨了她一眼。
“哈哈哈哈……”
“唉……”女人长叹了口气,总算止了笑,她动了下腿,支着肘,托住下巴,“所以,你什幺想法?”
曲惊意看着女人右手指尖挑玩发卷的动作。
“我比她大7岁。”
“你不才28,不老。”
“我们两家从前是邻里。”
“那不挺好,邻家青梅,亲上加亲。”
“她是我的病人。”
女人停住指间动作,她擡眼,看向曲惊意:
“曾经。”
“别枝曾经是你的病人。”
“你只为别枝做了五个月的心理治疗。”
曲惊意垂眸。
“叩……叩……”
服务员推开厢门,开始上菜。
…………
饭毕。
宁瑾之伸了伸懒腰,她拿过手机,点开,看了一眼。
“怎幺,有事?”曲惊意看她皱眉。
“没……”女人指尖在手机屏上轻戳几下,收回,她向后推开椅子,起身,“我去一下洗手间。”
女人走出去。
曲惊意坐在厢内,静静地喝了口茶。
不多时,女人回来。看一眼腕表:十五点三十八分。站在门侧,她朝曲惊意招了招手,“等下你什幺安排?”
曲惊意轻轻摇头,女人啧一声。
穿好外套,女人来到桌前拿起手机。她走过去两步,右手搭上曲惊意的左肩,施力按了按,力道并不重,却也让人不可忽略。
“总之,不管怎样,别让自己后悔。”宁瑾之拍拍她,慨叹一般的语气,像说给友人,也像说给自己,浅浅淡淡、轻轻柔柔地……
心上被女人的话语拂过,曲惊意看向她,点一点头,微笑道:“我明白。”
女人走到门边,提起包,“走啦,回见。”
曲惊意目送女人窈窕的背影,蓬松的柔软的金粉色卷发如云如雾般飘逸,她笑:“路上注意安全。”
宁瑾之朝她摆摆手。
曲惊意收回目光,脊骨微弯,缓缓靠向椅背,厢内渐渐归于安静。
她坐了一会儿,也起身,离开。
…………
庭院东南一侧,一颗苍劲嶙峋枫树峭立,树冠如云般舒展,虬枝盘曲,一树的枫叶被霜秋滋润透了,如火如荼地,映红了半片庭空。
曲惊意安静站在树下不远处。
女人翩翩挺立,左脚前伸,膝盖微弯,宝蓝色的羊毛大衣半敞,手插进大衣口袋。腰带未系,悬落于身侧,裾摆柔柔滑向女人小腿,衬出女人颀长、绰约身姿。她垂着眸,看院子里那潭清池。
“曲小姐……”
听见声音,曲惊意擡头,老板朝她这里款款走来。
“林老板。”曲惊意微笑,向对方点头致意,“感谢您今日招待。”
“曲小姐客气。”老板笑回她一句,随她的方向看去那片池水,水里几条鱼飘游,鱼尾艳丽。“上次你们过来,还没它们呢,现在这样一看,有了鱼,这水也活了。”
“是。”曲惊意笑。
“今天曲小姐是和朋友过来的啊,枝枝怎幺没一起?”老板稍稍弯腰,自脚下拾起一枚红叶,举到眼前,轻轻旋着叶柄,光沿着叶片齿裂跳跃。
曲惊意视线自绚烂枫叶上收回,“枝枝她有事,就没一起来了。”她轻轻回道。
“啊,这样……”老板点点头,想了想,又笑道:“下次你们再过来,我们应该会推出一席新宴。”
曲惊意好奇:“怎样的新宴?”
老板将红叶递给女人,眨眨眼:“下次就知道了。”卖了个关子。
曲惊意笑,伸手接过那枚红叶。
“不过,枝枝应该会喜欢的。”老板补了一句。
心念一动。看向端方温雅的女人,曲惊意微颔首,弯唇应道:“谢谢您,我会告诉枝枝的。”
女人将曲惊意送到门旁,她向女人道别,踏出门外。
一阵风吹过,檐下悬挂一串风铃晃动,清脆叮铃的声音滑入凉风里。
曲惊意顿足,她回头,看了一眼。
“怎幺?”女人立在门前,浅笑着问了一句。
曲惊意轻轻笑,“没事。”她再一次颔首,向女人致意,而后转身,离开。
——她只是突然想起了,她与二十岁的别枝,第一次相遇的场景。
下午十四点三十分,她坐在诊疗室内,准备接待这位第一次预约的来访者。
屋外,天凝冷而沉滞,仍是寒峭的空气里还蕴着团团的湿意潮闷。
她站起,走到沙发椅旁,一只玉瓷细口长颈瓶立在桌面。她微微弯腰,伸手,轻轻摆弄着自瓶口绽出的两根绿枝。
女孩敲开门,左手腕上系了根红绳,绳上串一只小小铃铛,踏过料峭的春寒,女孩朝她扬手,铃铛轻动,“叮铃叮铃……”
“曲医生。”
她直起身,看向门外女孩。
“轰隆!!!”
春雷乍动……
是惊蛰啊。
…………
曲惊意坐进车里驾驶位,沉默许久。
末了,她还是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拨去电话,悠扬铃声自听筒传入耳里,她安静等待片刻。
电话被接通。
曲惊意眉眼弯起,她轻轻开口,声音似裹了玉的温质,“赵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