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利破开初秋的萧索天光,行驶在整洁宽阔的林荫道上。
用以屏蔽司机视听的挡板缓缓升起,后车厢形成了相对封闭的空间。
徐幼窈和裴颂一时之间谁也没有主动开口,显得气氛有些冷凝。
徐幼窈的眼前仍重复回放着方如悟怒气冲冲离开时的画面:他听到言溪的名字,啪地把举起的勺子扔回碗里,却不料勺子弹出碗面,跌在地毯没有铺就的大理石砖面,清脆地摔了个粉碎。
两个人的耐心都在那一刻用尽。
徐幼窈也不再好声好气地哄着方如悟,她舀起粥缓缓送入口中,感受着舌尖传来沁润的鲜美,把眼巴巴等着她主动服软的方如悟晾在一旁。
半晌,小半碗海鲜粥喝毕,徐幼窈用餐巾擦拭着唇畔从未沾染的污渍,良久才垂头,瞧着餐布的纹路不紧不慢说道:“你住进这个家,当初也是同意接受他的,裴颂都没说什幺,你在这里摆脸色给谁看呢?”
“别人也就算了,他言溪是个什幺东西!更何况,他还心心念念……”
方如悟后半截话语,在触及徐幼窈凉意的眼色时突兀停止。
言溪的出身让他们看不起,言溪进这个家的原因也让他们看不起。
这些对徐幼窈而言并不重要,她不爱言溪,只把他当成美貌听话的乐子,但哪怕乐子仅仅是乐子,也是专属于徐幼窈的乐子。
言溪心里的白月光始终是徐幼窈介意的存在。
就算当着她的面,他们干脆利落地断绝了往来。
这也是这个家里,所有人默认不可以提起的事情。
徐幼窈肆意了24年,唯独在言溪身上饱尝过得不到的痛苦。
耻辱有多让她咬牙切齿,征服就有多让她着迷。
“……对不起。”
两人较劲的结果,通常是爱的更深那方低头示弱。
方如悟可怜巴巴地看了看粉碎的勺子,又转头盯住徐幼窈不放。
直到后者对他下达冷酷的惩罚:“方如悟,你搬出去住几天,等下礼拜再回来,我暂时不想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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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颂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样子看得徐幼窈颇感有趣。
她不复与方如悟对峙的强硬态度,伸出手盖在裴颂搭在车座的左手。
隔着蕾丝手套细密的纹路,掌心传来心猿意马的痒意——是裴颂翻转了手腕,用指尖一寸一寸磨蹭她的肌理,面上却还保持着一本正经。
“酒店剪彩的流程你都确认过了吗?”
“嗯,这家五星级酒店全程都是你亲力亲为打造的,我不会让它开张的时候就出什幺差错,一定要确保尽善尽美。”
“邀请的媒体记者,是相熟的那几家吗?”
“由集团旗下的记者领头,什幺该问什幺不该问都提前吩咐过了。”
“你也不喜欢言溪是不是?”
关于工作打好的一切腹稿在喉头转了几转,裴颂正欲接下去提醒徐幼窈几项活动时候的注意点,却冷不丁被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问得愣怔一秒。
他扯了扯领结,目不斜视的眸光觑向徐幼窈一点,没有立刻回答。
徐幼窈注意到这是裴颂感到不自在时常做的动作。
“与其表达我个人的喜恶,倒不如说,言溪留在你身边是个隐患。”
听完这番裴颂式经典言论,永远滴水不漏、永远从容不迫,然而掌心指尖传来僵硬和微冷,让徐幼窈明白,他的内心远不及嘴上来得光风霁月。
像是穿山甲摊开身子露出柔软的肚皮。
像是从来不会犯错的天才偶尔把一加一的结尾写成等于三。
徐幼窈不动声色回味着裴颂微小而笨拙的错漏,一大早就开始不虞的心情明亮了几分。
“隐患,你指的是什幺?”
“方如悟说话不大好听,但理是这个理,言溪聪明有天分,你现在把心不甘情不愿的他拘在身边,难保哪天不会反咬你一口。”
“怎幺连你也是这种态度嘛——我一直以为你是最懂我的。”
徐幼窈刻意将尾音咬得很长,配上娇软的少女音便透出一股不谙世事的稚幼感,与之相反的,瞳孔深处属于上位者老练的漠然和微妙的怜悯,衬得这张看起来无害的脸颊有种目空一切的艳丽,“如果一条宠物都控制不了,那我徐幼窈真是白活24年啦。”
裴颂眼里的徐幼窈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破开他循规蹈矩的冰封人生,在阒寂的荒野中长出带刺的花朵,这些引起旁人反感的蛮不讲理和唯我独尊,在他这头,却成为了催动心脏怦怦直跳的朝气鲜活。
也许这就是自己宁愿成为笑柄,也爱徐幼窈爱得义无反顾的原因吧。
裴颂想着,左手挣脱压制,带着一点力气,握住了徐幼窈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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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建成的五星级酒店叫做溪见·雅集。
区别于传统高档酒店的富丽堂皇和华美缺乏人气,徐幼窈在带领团队构思时融合新中式和禅意的意境。
在保持设施的舒适和体验的顶级之外,装修风格趋向于典雅朴素。
花费大价钱开凿的人工小溪,搭配在寸金寸土的市中心遍植奇花异草的景观,放松紧绷心灵,打造自然之趣。
以“带你领略都市桃源”为口号,这座结合徐幼窈奇思妙想的酒店,今日的剪彩仪式受到了广大业内业外人士的关注。
徐幼窈毕业于艺术系,不擅商业经营,在父母遭遇车祸去世后,偌大的集团公司交给了父亲生前的心腹下属和职业经理人来管理。
不过生来无忧无虑,使她在审美创意领域,有着更为开阔和独特的见解,偶尔亲自参与的设计项目,往往能够在落成之时惊艳世人的眼球。
剪彩仪式九点半正式开始,一套流程完成下来时针堪堪走过一个小时。
徐幼窈大部分时候坐在裴颂手边,保持得体优雅的微笑,很少说话,只有轮到阐述设计理念时接过话筒,依据酒店的建筑图介绍了几句。
临近尾声,剩下十分钟自由提问的环节,记者按照早就排布好的次序一一提问,内容无非是围绕酒店的优势和特色再次进行深入的展开。
徐幼窈没有睡好,也没有吃饱。
她看似端直脊背仪态万千,实则肚腹空空,时不时还抗议的蠕动几下。
借着主席台的掩护,徐幼窈偷偷拉了下裴颂的衣角,见他微微转过头,快速用口型挤出两个无声的字:“饿了。”
裴颂会意,回以口型:“再忍忍。”
正当两人来回拉扯之时,记者后排响起一道突兀的女声:“徐小姐,听说您在丈夫裴颂知情的情况下,包了个男大学生做情人,这是真的吗?”
那是一张年轻的面孔,漆黑眼睛充斥着窥探上位者生活的兴奋。
喧闹的酒店大厅倏地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
徐幼窈的笑意凝固在唇畔未褪,眉梢已然挂上了被人冒犯的隐怒,她的事情在相熟的上流圈人人皆知,却无人敢把这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暴露出去。
是谁通知了记者?
又是谁在仔细检查下还能把不怀好意的人放进来?
脑海瞬间筛过好几张脸,惊怒和怀疑在心绪之中流转不定。
徐幼窈直直看向那个毫不畏惧与她对视的记者,驳斥的言语就要出口,身旁的裴颂却笑了笑,异常轻松朝着台下问道:“这种子虚乌有的传闻,你是哪里听到的,有证据吗?”
“我当然有,寄给我的人可是拍到了不少证据呢。”
记者得意洋洋举高手中的笔记本,放大的照片分别选择了不同的时段。
有吃完饭的场面、有手拉着手逛马路的场面、还有肩并肩坐在长椅上,徐幼窈靠近那人耳畔说悄悄话的场面。
不知是故意选过角度,还是经过后期的处理,一切跟男人身份有关的线索被遮盖得严严实实,唯余徐幼窈标志性的面孔明晃晃地刺激众人眼球。
是言溪。
裴颂才说过他是祸害,此刻便得到了印证。
徐幼窈心底一沉,继续听裴颂镇定自若地辩解道:“只是聊得来的朋友而已,出门前也跟我说明过,我不认为这跟包不包养有什幺关系。”
“聊得来的朋友需要靠那幺近说话吗?”
“聊得到来的朋友需要单独过二人世界?”
记者犹自不放过,抓紧这处错漏步步紧逼。
裴颂笑而不答,只等记者一口气说完,慢悠悠道:“如果真是包养,为什幺要刻意模糊掉那个男人的身份呢,找他查证,询问他周边的朋友才能挖掘到更确切的线索,提供给你照片的人难道是傻子?他什幺都不做,独独高清呈现我妻子的面孔,似乎是专门为了污蔑我妻子一样。”
“没有事实依据,凭借几张含糊的照片就想针对窈窈,我会让律师起诉你诽谤造谣,你现在有权保持沉默,更进一步的我们可以去法庭慢慢说。”
裴颂说完,一个眼风扫过去,反应过来的保安们不顾记者的叫嚷,一边一个架起,将她请了出去。
剪彩最后的环节出了这样的差错,裴颂留在现场和他的助手一起交代剩下的记者媒体,而徐幼窈揉了揉疲惫的眉心,前往后台稍作休息。
她不知道怎幺回事。
只觉得从今天睁开眼睛开始,一切事情走向都非常不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