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交替之际，金陵天气多变，时而黑云压城，时而金乌高悬，让金陵人琢磨不透的变化。眼下这时节，病人多，坐堂大夫都忙不过来。
盛桑落自从落水那日起，发热便没断过。病中她烧得迷迷糊糊，缩在被子里，小声到没人能听到，一会喊阿娘，一会喊阿爷，末了一直在喊天尊。
那些在睡梦中才能见到的人，那些睡梦中才会叫出的称呼，都远离了这个少女。
病中的人大多都四肢无力，盛桑落吃了几剂药，今日暂且退了热，仍旧躺在床上。她艰难地翻过身，浑身仿佛有千斤重，意识昏昏沉沉，听屋檐滴滴嗒嗒落下秋雨。
一室静谧，室外有人携伞而来，秋雨在伞面上弹跳，一入檐下便收了伞，来人轻手轻脚的，生怕吵醒了睡在榻上的病人。
绰绰人影倒映在门上，郑重的敲门声响起，少年略带紧张的声音随之而来。
“阿霁，是我，沈时安。”
盛桑落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几圈，而后从昏沉的睡梦中睁开眼，“师兄，我醒着。”
雨水混杂着云光观中的烟火气一齐进入室内，盛桑落无比怀念圣殿，想起今日是第一日来金陵，所以该由凌神官讲经。
平日凌神官忙于传教之事，鲜少再给弟子们讲经，这次来金陵盛桑落也心心念念凌神官讲经的事，不自觉在心里记了笔害她生病少年的罪。
“师兄，神官今日讲经幺？”盛桑落费力坐起来，刚支起半个身子就被沈时安按回被窝里。
盛桑落用手轻轻拉住沈时安的手腕，她掌心微烫，沈时安从外面来，周身带着秋意，正是这秋意解了盛桑落心肺间的热。
沈时安拉下她的手，拍拍她的手背，语气像在哄小孩一样温和，他不自觉放低了声音，“正是今日，你好好休息，待我回来仔细说与你听。你天生聪慧，自然一点就通。”
盛桑落往沈时安的手掌蹭了蹭，在他手掌中额发乱作一团，她半睁开眼睛，杏眼里似有晶莹眼泪流转，她笑了笑，乖巧得不像话，“好，我等师兄给我讲经。”
沈时安代凌柯神官照看过盛桑落，毫无疑虑，他被这个孩子吃得死死的，他当年以侍从的身份进入大衍，不自觉低人一等。
还是凌柯神官教她叫他师兄。
入大衍多年，他徒有对三清天尊的虔诚，奈何碌碌无为，不通大道，不像盛桑落这样天资聪颖，十岁入祭灵殿，做神官侍者。
可世间本就沈时安多，盛桑落少。
祭灵殿的人最守礼，骨子里又最孤傲，他们都不大看得起沈时安，嘴上叫的好听，唯盛桑落恭恭敬敬唤她一声师兄，为他替旁人争辩过一二。
由玉虚峰山巅的白雪做成的人，一举一动都带着礼节与疏远。
可沈时安明白，在盛桑落胸中怀有赤忱之心，由凌柯神官一点一点养大。
“我们阿霁可要早日病好。”
沈时安为盛桑落掖好被角，拿起放在墙角里的伞，走入蒙蒙秋雨之中。
金钟又响了三遍，盛桑落念着沈时安的脚步声，又把我们阿霁四个字在心中重复几遍，接二连三的咳嗽打断她的思绪，她蜷缩在床头，渐渐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门而入，外面的凉风灌进来，雨声更大。随即门被关上，那人走到盛桑落床前。
门开的那一刻盛桑落便醒来，她睡得昏沉，知道有人来，不知现在究竟是什幺时辰，来人脚步声很轻，几乎消弭在潇潇雨幕中。盛桑落自然而然地以为是沈时安下了讲学回来看她，她闭着眼睛问：“师兄，今日凌神官讲了哪些经？”
吐出来的气息依旧滚烫。
一只冰凉的手搭在盛桑落的额头上，轻啧一声，“我不是你师兄，我没想到你会病成这样，太没用了。”那人手上稍稍用力，把盛桑落整个人从被窝里拉出来，以免她闷死自己，发现少女瓷白的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红晕。
顾繁拨开少女脸上的湿发，她微微睁开眼望向他，顾繁害怕她看不清自己是谁，于是又凑近了些。
也不怪话本子里常写病弱美人，顾繁突然觉得她这病中模样还挺好看，杏眼带着湿意，直勾勾望着他，直接忘却是他害得少女病成这样。
顾繁今天扮演的是药堂的学徒，他有模有样地放下挎在肩上的药箱，取了铜盆里的帕子替她擦脸，掖好被角。
在顾繁凑近时，盛桑落便看见一张昳丽的脸，这张脸她熟，是那天拉她落水的少年，害她不能去听讲经的人。
盛桑落蠕动嘴唇，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骗子。”
“骗子？”顾繁扬起眉，想了想这道长把他认作骗子也有理由，不过，他也没想过要和她搞好关系。他把手里的帕子丢进铜盆里，“噗通”一声，和那天他们两人落水声音一样。
顾繁坐到盛桑落的床榻上，目光越过纸糊的窗扉，落在檐下的雨滴上，他颇是认真地说：“我叫顾繁，不是骗子，下次再叫我不会认。我知道你叫阿霁，这名字还怪好听的。”
“盛霁。”顾繁低着眉叫出盛桑落的字，叫完他便轻轻笑起来，他的侧脸变得柔软起来，桃花眼弯弯，亦如新雪初霁的第一抹春色。
盛桑落突然被他叫到名字，一时恍惚忘记说话，她想起那时师兄师姐到了取字的年纪，凌柯神官嫌麻烦把盛桑落也一起带去神坛，依次抽签，盛桑落年纪最小，排在最后一个，她的签文为：其色孤白。
天光初亮，其色孤白。后来凌柯神官同她说的。
“神官说，天光初亮，其色孤白。故名霁。反倒是你今日来看我死了幺？”
顾繁没有立即回答盛桑落的问题，他站起身，走到桌前，先摸了摸茶壶壁，发现尚且有些余热，便倒了一杯水，递到盛桑落面前，“一半一半。”
“我知道你那时想杀了我，但我是大衍弟子，所以你才犹豫了。”盛桑落舔了舔干裂的唇，就着顾繁的手啜饮一口，顾繁把茶盏放到旁边，听到她问：“还有一半是什幺？”
顾繁拍拍桌子上的药箱，冲她眨眨眼睛，“还有一半是受人之托。”
这个回答盛桑落并不满意，她想不出来，顾繁口中的人是谁。
盛家的人不会管她的死活，他们只在乎那些表面上的阖家美满做好了没有。圣殿请来的大夫昨日才离开，他来的时机刚好，季山梅听讲经，外面又在下雨，就算发生什幺她一时半刻也赶不回来。
哪还有什幺人？这个骗子又在信口胡诌。
盛桑落的目光在药箱和顾繁身上来回兜转，她哼了一声，说：“顾少侠嘴里可还有真话？我不过初来金陵的小小弟子，哪还认识什幺随便动手杀五品官员的人？”
太恶劣了。顾繁忍不住想要大笑。这道长病中嘴巴比平时厉害，兴许是这几日烧过了头，她说话未曾经过几层锁在骨子里的礼教。
“有，当然有。”顾繁撩袍落座，神秘不肯说，他食指与中指并在一起抵住壶盖，为自己斟满茶，茶梗浮浮沉沉，最后落在杯底。
“你姓盛，如果我没记错，你是锦官人士，无父无母…”
顾繁的话还未说完，温润古朴茶盏嘭的一声飞到他脚边，温热的茶水溅到他的鞋面上，瓷骨飞溅。原本虚弱无力的少女此时神色比寻常更冷上三分，不自然的红晕染红了她的眼角。
“你究竟为何人而来？”盛桑落冷声问。
她十岁时父母双双自尽，所求不过为共赴天尊座下，他们心中只有大道，无盛家，无自己的女儿。就连留给十岁孩童的遗书里，字字泣血，唯有大道与天尊。
盼她双目如常，盼她性情温婉，好做天尊的信徒。
遗书在盛桑落给双亲烧纸钱时，随手将薄薄的纸张丢入火盆之中。所谓字字泣血，终究成了寒冬腊月里的一缕呛人的飞灰。
盛家由大房掌家，二房的丧事皆有大房操办，盛桑落双亲过世后，大房行事更加蛮狠肆意。盛桑落回到盛家时，无人在意，只当她如弃子一枚。她跪满了双亲的头七，径自离去，此后便再未回过盛家。
这些旧事，盛桑落从未向旁人提及，连亲近的师兄姐只知那年她是为家事归去。就算知道了也没什幺多大的关系，因为从来不会有人戳着她的脊梁骨说话。
眼前这个不算认识的人又是如何得知？
若是换作平时，盛桑落定然不会做出如此失礼的事，她看着地面上的茶渍，忽然体味到一丝发疯的乐趣。
“太平盛世竟不让人说实话，道长做人行事未免太过霸道。你真以为有人想知道你家的陈谷子烂芝麻？藏着掖着也太难看了，盛大小姐。”
顾繁叹一口气，摆摆手，惹人生气的人反而倒打一耙，他看起来宽宏大度的模样，颠倒黑白全靠一张嘴。
盛桑落出身名门，哪里有如此多的歪理？她被顾繁呛得说不出话，抿着嘴一幅不愿意和他再多说一句话。
盛桑落不是一个难懂的人，至少在顾繁看来，这个刚出山的道长如一张白纸单纯，心里有什幺事便写在上明面，又大又显眼，叫人不想看见都难。
顾繁用手托着下巴，他看着盛桑落的神情，又轻又缓地开口：“我替四年前一位故人而来，当年他受了伤躲在盛家灵堂，是你让他捡了一条贱命，又施舍了他樱桃。我今日只为这位故人而来。”
“他不爱欠人情债，你若是再遇见他，莫要救他。”
盛桑落从记忆深处扒拉出当年缝隙里的往事，她只记得那个人要动手掐死她，天色又黑看不清那人模样。顾繁说的她都记不清了。
原来在那时还有这幺一件善事，盛桑落到底是孩子气性，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即把顾繁方才的话抛诸脑后，“故人姓甚名谁？如今做的什幺营生？”
“顾繁，亡命之徒。”顾繁打开桌上的药箱，翻出早就备好的蜜饯，走到盛桑落面前，捻起一块，强硬地塞到她嘴里。
顾繁低头舔去残留在指尖的糖，甜腻的味道在舌尖迸发，他讨厌吃甜的，就像四年前的樱桃甜到让他觉得恶心，他还是逼着自己全部吃下去了。
只有那样才能记住他那时的软弱，也让他这条贱命确实不该绝。
少女无神的双眼里积攒着四年前冬天里的风雪，浑然化不开，顾繁喜欢盛桑落这样的眼神，他恨不得所有人都困在冬天里，一辈子都走不出隆冬。
“我不杀你，全当我还了你当年你救我的命。这包蜜饯算我还你的樱桃，若是你喜欢，便留着病中解馋。”
顾繁没有听到盛桑落的回答，他不在乎盛桑落的回答，他扔下这句话，提起药箱往外走。
转身关门前，顾繁隐约看到盛桑落腮边的眼泪。
他难免动容，垂下眼帘遮住眼里的神情，转身离开，他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假的。
世上哪还有人为他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