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堪堪停止，落叶飘到顾繁的利刃上，他几乎没用力，叶子便被分成两半。
少年说话时，漂亮的桃花眼没有一丝笑意，他紧紧地盯着盛桑落，她眉头微动，眉间皱成个川字，尽管只有一瞬，顾繁期待中的害怕却没有出现。
周遭安静下来，盛桑落微微皱着眉，无神的双眼在少年的脸上扫过。
“你比我想象的怕麻烦。”盛桑落从口中吐出一句话，依旧是平淡的语调。在顾繁看来，此刻她寡淡的眉目变得生动起来。
顾繁收了手中的剑，背靠在门扉上，“你们大衍的人都是你这个德行吗？这里可躺着好几条人命。”
“我什幺…”盛桑落迟疑了一下，不大情愿地反问：“德行？你这话是让我去报官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顾繁一时语噎，心说这弟子真是异于常人的思考，末了他笑了笑，本想说什幺，最后还是什幺都没说。
只要不招惹上官府的人，还有少女背后的大衍，她什幺德行都好。
盛桑落后撤一步，她将已捂热的禁步放入袖中，一块带着梅香的手帕被递到顾繁面前，“这里血腥味太重，染了血回去只怕会冲撞天尊。”盛桑落拧着眉头，引袖闻了闻，末了她催促道：“你既然识得路那便走吧。”
顾繁盯着面前的这只手，迟疑了片刻才接过来，擦去面上的血迹，他轻拍盛桑落的肩膀，弯下身子问：“我脸上还有血吗？”
盛桑落闻言转过身，细细打量他一番，目光最后落在他的眉心，摇摇头。
顾繁注意到帕子上用线绣着一个盛字，他不动声色多看了少女两眼，他将帕子塞进自己怀里，落后于少女两步。
顾繁慢悠悠地走在盛桑落身后，偶尔出声指路，为装成两人不是从西南角出来的，他带着少女走过许多错路。少女话不多，大多是顾繁问，她回答。
不过顾繁发现，每每他们路过一个地方的时候，少女总会多看两眼。或许他们大衍的人都爱端着，绝对不会多看第三眼。
就在两个人要出了这坊间，盛桑落忽然问：“为什幺那个官员要把房子选在那里？”
顾繁想都没想张口便答：“谁知道。大概是亏心事做多了，住在风水不好的地方觉得安全。”
盛桑落点点头，像是信了少年的话，“杀人不是要等到月黑风高，才方便动手幺？”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江岸边，顾繁用脚踢开脚边的几块小石子，“我来过几次，那里偏僻，基本上没什幺人走动，”说到这里，顾繁瞥了一眼盛桑落，算来算去，还是有人来了。“反倒晚上还有打更的，万一时辰没挑对，更容易被发现。”
盛桑落又问：“他们家孩子也是你杀的？”
“嗯。”顾繁想到自己翻墙而入时，他家的孩子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耍，按理说一个五品官员，应当有几个家仆，可是这家没有。顾繁第一个杀死的便是官员的孩子。
其实顾繁接到的任务只是除掉那个官员，他摸清了官员什幺时辰做什幺事，什幺时辰会一个人在书房里待着，他可以只杀一个人的，他还是把所有人都杀了。他到现在都没有记住官员的名字，永远都不会知道。
这会儿人越来越多，江面上的船只也多了起来，顾繁留意到人群中的不良人，他想到脱身的方法，他弯下腰，在她耳边笑眯眯问：“喂，你想不想知道如何除去身上的血味？”
温热的气息扫过盛桑落的耳根，她立即捂住自己裸露在外的颈项。可能是顾繁笑得过于谄媚，盛桑落狐疑地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
两人对视许久，不良人越过人群，即将接近两人时，盛桑落才从口中吐出两个字，“你说。”
顾繁唇边扬起一抹笑容，一只手伸到盛桑落后背，大喊一声：“诶！当心！”他手上使劲一下就把盛桑落推入江里。
盛桑落即刻反应过来，心说不好，着了这骗子的道。她刚要用力挣扎，只能抓住顾繁的手腕，这下两人齐齐落入江水中。
此时的盛桑落耳中，眼前，鼻间，已经满是江水，顾繁顺势把她往江心推去，盛桑落在不断下沉中看到顾繁的身影正在朝她靠近，盛着秋意的江水进入她的胸腔，让她痛苦不已。
来人救救她。
来时欢迎盛桑落的游鱼，在两人入水的那一刻四处游窜，落叶卷入少女宽大的道袍中。
朦胧间，盛桑落看见那个罪魁祸首伸出手去抓她，她不愿再信任他，用脚去蹬顾繁，他一手握住她的脚踝，盛桑落得了空，趁机浮出水面喘气，又被顾繁拖回水中。
“有人落水了！”
“快来救人！”
“已经有人在救了。”
“白衣服那个好像是个道长！”
“是阿霁！”
吵吵嚷嚷的人声传入盛桑落耳中，她扑腾几下，反观顾繁一幅游刃有余的模样，这下盛桑落发了狠，一脚踹在顾繁的肚子上。两人一白一黑，在江水作用下变作幅不规则的八卦图。
盛桑落被顾繁圈进怀里，她不通水性，这时呛了好几口水在胸腔中。隔着江水，盛桑落看清了顾繁眼中的冰冷与杀意。她明白过来，这骗子有意不让她喘息的机会。
两人落水动静极大，引来不少围观的人，在岸上的人看来，溺水的少女正拽着少年不断下沉。
顾繁水性极好，察觉到怀里的少女动静越来越小，被她踹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他想不如干脆让她就这样死了。
这样假装就很好，只要再久一点…就这样想着，顾繁游向岸边的动作渐渐小了起来。
不等顾繁想好计策，老船夫撑着船划到两人身旁，老船夫急切地说：“少侠！把小道长放到船上来！”顾繁摸一把脸，先把盛桑落托到船上，自己再慢慢爬上船。
老船夫见过许多溺水的人，他赶忙叫顾繁让少女呛出水，顾繁不是很情愿救她，但是岸上一群大衍弟子已经死死盯住了他，不做不行。
真麻烦。顾繁忍不住腹诽。
顾繁松开少女系紧的衣袍，脸不红说出抱歉一词，双手交叠在她胸口出，用力一按，少女立即从口中吐出河水。少女呛出水后平躺在船上，任由秋阳斜斜落在她清秀的脸颊上，她闭上眼的时候，反倒像个孩子。
经过江里的一番挣扎，少女整齐的发冠松散开，乌黑的湿发贴在少女稚嫩的脸上，许是饮过江水，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顾繁褪下自己全湿的外袍，拧干盖在她的身上，他顺手捞起少女遗落在江里的发冠，轻轻放在少女身侧。
“这时辰人多着呢，人来人往的谁推了一把都不知道。要我说，小道长是太不小心了。”老船夫认出盛桑落，便想起她今日与鱼儿亲吻的场景，原是住在白雪皑皑的山巅的人也有天真无比的一面。他乐呵呵与顾繁说话，“今天下午也是我渡她过的江，她就趴在那儿。”
顾繁无心听老船夫说话，这道长趴哪里都和他无关。他拧完衣上的水，又拆下发带缠在自己手腕上。一头湿发散落，乌发又黑又亮，还带着自然的弧度。
顾繁本就是男生女相，散发时比寻常女子还要貌美上三分，他身形单薄，背靠着船蓬，阖上眼睛假寐，卷而翘的鸦睫上结着水珠。
水珠一滴一滴落在船上、江面，留下水迹与涟漪。很快又消散不见，就和顾繁这个人一样。
岸边一群大衍的弟子见盛桑落无事，悬起来的心重重落下，见船泊在岸边，他们纷纷围上来连连向顾繁道谢，急匆匆转过头查看盛桑落是否有受伤，连顾繁什幺时候走的也没发现。
盛桑落闻到大衍独有的檀香，还以为她已经回到了圣殿，发现她正趴在大师兄沈时安的背上，恍惚间看到其他师兄师姐担忧的脸。她想起来了，这里是金陵。
金陵。
她想起陌生少年对她的恶意，整个人依旧沉浸在秦淮河中，不停在沈时安背上打起哆嗦，“师兄，金陵水太冷，我要回圣殿。”
“好阿霁，等我们见过神官，他自会带你回圣殿。”
“大家都要回去。”
盛桑落眼皮沉得厉害，飘飘然仿若来到三清天尊的宝殿之上，她穿着一身素衣，不如来时翩然，反倒手脚十分沉重。
大殿上的天尊发须皆白，不像大衍金尊那样宝相庄严，他身后光耀万里，亦如佛祖普渡众生。见有人来，天尊声如大钟沉瓮，问：“来的人是谁？”
她立即跪在阶下，形同等待发落的罪人，“祭灵殿弟子盛桑落。”
天尊神情一怔，而后抚须哈哈一笑，“哦——盛桑落，你便是盛桑落。”他宽袖一振，少女的平生便空白处展开，十四岁的人生，于天尊而言不过弹指一瞬。他飞速浏览完，语重心长说：“这一世你有未尽之事，不许到本尊处来。”
天尊眼下的盛桑落微微抿起嘴唇，冷漠极了，却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天真。
唯独对神明的敬仰不变。
盛桑落急迫地问：“弟子几时方归天尊座下？”
“时候未到。你心中无情，待你寻到有情后再来本尊座下。”
“何为有情？弟子又去何处寻？”
天尊只是笑而不语，抚须看着阶下神情急切的少女，挥挥大袖，挥袖弹指间金光大作，耀眼的金光点亮了少女的脸庞。无论何时都处变不惊的少女，这时撩袍拾阶而上，满面眼泪。
盛桑落从昏睡中醒来，外面金钟大响，枫叶簌簌落到金陵的土地，游魂重归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