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几日,宋夫人带着新得的山参灵芝过府探望女儿。
母女俩关着门,在内室中密聊半晌。
丫鬟们进去服侍时,见宋夫人眼圈红红的,欲言又止,宋玉娘却极坚定,紧握着母亲的手,说道:“康哥儿的性命,全在您的手上。女儿无法回报您和爹爹的养育之恩,还要让你们白发人送黑发人,论起来实在不孝。可我如今已然走投无路,求您再疼我一回罢!”
“罢罢罢。”宋夫人泪水涟涟,抱着她孱弱的双肩,放声痛哭,“我的儿,你就是我们前世欠下的孽债,你说甚幺,我们都依你便是!”
宋夫人急匆匆回府,和老爷商量过后,将几个适龄的庶女叫到正房,仔细打量:
三娘性情最为随和,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显得小家子气了些;
四娘生得最美,有她大姐姐五六分的风姿,性情也娇俏活泼,嘴巴比蜜还甜,三不五时孝敬针线,挑不出甚幺错处;
五娘喜欢读书,娴静温柔,浑身透着书卷气,虽不出挑,也算耐看。
宋夫人微微点头,紧接着又慢慢摇头,几个庶女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她亲自带着她们往侯府去了两回,灵醒些的便猜出几分内情,心里暗暗活动起来。
侯爷文武兼备,俊才风流,满身的军功,极受陛下器重,莫说讨位续弦,便是纳她们做妾,也是打着灯笼都寻不着的好事。
说得难听些,若不是大姐姐短命,又有个小外甥亟待教养,这样的馅饼,如何能砸到她们头上?
姨娘们铆着劲儿要将自家姑娘送往堆金积玉的富贵乡,使尽浑身解数,又是打首饰,又是裁新衣,把三位庶小姐打扮得如花似玉,催着她们多往姐姐家走动。
宋玉娘冷眼看着,没两日便将三娘剔出候选名单——面团般的性子拎不起来,早晚要被妾室们骑在头上,到时候自身难保,哪里来的精力照顾她的哥儿?
四娘乖觉,做的抹额又柔软又好看,鞋履也贴脚,嘴里“姐姐、姐姐”喊个不住,赵蕴和进来瞧她时,为着避嫌,总是敏锐地躲在屏风后头。
五娘像个有七窍玲珑心的,不显山不露水,说话却都在点子上,每回过来,并不和四娘掐尖争锋,而是安安静静坐在廊下替她熬药。
她举棋不定,左右为难,因此竟忽略了赵蕴和的反常——如今正值太平年月,男人没甚幺要事,却三不五时往外头跑,自打她和娘家妹妹走动起来,连正房都懒得进。
没等她笼络自家夫君,嘴碎的下人便将这边的异动告诉给太夫人。
太夫人早有打算,见儿媳自作主张,难免动怒,大晚上使人传话,请宋玉娘过去说话。
宋玉娘也不拿乔,坐着软轿过去,一路上吹了些冷风,刚进门便连连咳嗽,帕子上溅染星星点点的血。
太夫人瞧见,原来的五六分怒气变成两三分,心中暗道: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些甚幺?没的损了阴鸷。
不等她赐座,宋玉娘便屏退众人,柔柔弱弱地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方砖上,苦笑道:“我知道娘叫我过来,为的是甚幺。嫁过来三年有余,娘处处疼我护我,从不刁难我,连规矩都省了许多,养得我越发惫懒,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便是亲娘,也不过如此。”
太夫人教她说得脸上讪讪的,细究起来,自己暗地里相看何家的女孩儿,也不是甚幺光彩事体,便佯装生气,嗔道:“既知我疼你,又巴巴儿地跪给谁看?没的招我心疼不是?还不快起来?”
宋玉娘只是不依,缓缓摇头,落下泪来:“正因知道娘疼我,这才恃宠而骄,将手伸得长了些。求娘体谅体谅我这颗做母亲的心,纵容我这一回。”
太夫人定定地看着她,正色道:“若是你身子骨好好的,这偌大的家业,本该你来主持,谈什幺手长手短?我知道你放不下康哥儿,我也是将他当做命根,方才格外谨慎小心。”
见宋玉娘只是哭泣,并不接话,她叹了口气,语气和缓几分,说道:“何小姐你也见过,身份贵重,谈吐不俗,这正经人家教养出的嫡小姐,规矩绝不会错,又有我这个亲祖母在一旁看着,你有甚幺不放心的?”
“我知道娘一心为康哥儿好,也知道娘看中的人选,定然千好万好。”宋玉娘咳出一口血,实在跪不住,歪靠在一旁的椅子上,“可何小姐再好,毕竟隔着一层,不如血浓于水的姨母贴心。再者,我那两个妹妹虽是庶出,也是在嫡母身边长大的,并不算拿不出手……”
“娘……”她不叫“母亲”,而是亲昵地一声声唤着“娘”,语气凄婉又娇嗲,字字泣血,令太夫人不忍听闻,“求您看在我这几年的孝心上,看在我用命挣出来的哥儿份上,好歹见一见她们,亲眼相看相看……”
“便是您觉得她们上不得台面,不配伺候侯爷,能得您几句教诲,妹妹们想必也会感激涕零,而我……死也瞑目了……”
她姿态放得低,提的要求也不算过分,太夫人连连叹气,想起这几年她的柔顺与贤良,到底不忍心,亲自扶起孱弱无力的美人,道:“也罢,都依你就是。”
宋玉娘并未坐软轿回去。
赵蕴和闻讯赶来,用宽大的披风裹住纤细的身子,将她一路抱回正房。
宋玉娘有些害羞,想起还有求于他,只能忍着羞耻,主动揽住他宽阔的肩膀。
太夫人松了口,只算第一关,最关键的,还是要说动赵蕴和。
只要他愿意娶自家庶妹,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沉光……”她难得亲昵地唤他的表字,可男人阴沉的脸色并未好转。
“沉光,我的两个妹妹,你也是见过的,她们这几日天天过来瞧我,跟康哥儿玩得极好……”她硬着头皮往下说道。
“康哥儿每日除了吃就是睡,还不会认人。”赵蕴和语带嘲讽,冷冷地睨着她。
生得这样美,连婆母都不忍心刁难。
偏偏长了副冰雪心肠,每日里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却不肯分一点儿心思,在他这个正经夫君身上。
宋玉娘面子下不来,擡头望进他古井一样幽深的眼眸里,渐渐委屈起来,抿着唇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赵蕴和将人轻轻放进床里,接过温热的帕子替她揩脸,蹭过嘴唇时,发现新鲜的血迹,心情变得更差。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背过身坐在床沿,双手紧握成拳,“如你所愿便是。”
他答应了她,本该松一口气的,宋玉娘却觉得说不出的难过。
“若是……若是我……”
若是她的身子骨健健康康,哪个舍得将这样好的夫君推给别的女子?
赵蕴和没耐心听她说完,站起身拂袖而去。
这夜,外面下起朦胧细雨。
雨丝细细密密地打在宽大的芭蕉叶上,搅扰得她不得好眠。
宋玉娘咬着帕子,一会儿想起刚成亲时候的旖旎,一会儿想起康哥儿的笑脸,眼泪无声而下,渐渐将枕头打了个湿透。
有一首《采桑子》,说的便是此中伤情: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