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姨娘的死讯在孩子满月后传来,许嵘不办法事,说兰姨娘冲撞丽姨娘,害得她一尸两命,事情不光彩,因此悄无声息将死信掩盖下。
许嵘请府上的大夫摸脉,又去四水城外头,隐姓埋名让大夫诊治。
两处大夫都没说他是否还能有子嗣,宽慰他这个年纪好好保养,说不定能有喜讯。
许嵘心死了大半,果然是命中没有,强求不来。
这些年,他一个孩子都不曾有,原来是因为那两个贱人下的毒手。
丽姨娘说的话,他没有全信。
那奸夫叫他打得皮开肉绽,脖子上的胎记却还明显。
许嵘记得,他那大儿子脖子上确实有这块胎记。
他站在儿子身前,默然看了一刻,吩咐管家买来棺材,将人收敛葬在城外他替自己看的风水宝地。
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宜刻墓碑。
许嵘同做法事的道士说,这人叫许宝川。
丽姨娘生孩子时大出血,她不想生,故意要将孩子憋死。
许嵘也有得是办法,专门从外头请来稳婆,只管要孩子顺利生出来,便叫人压着丽姨娘腿,将孩子硬生生扯出来。
这般折腾,人生下孩子没多久便断气。
她死得干净,许嵘的气却没发泄,将人拿把火烧了不出气,还把生辰八字给道士,要咒她魂魄永无宁日。
孩子取名为许肃正,洗三和满月酒,许嵘把形式走完,没有对外张扬。
许三娘病得起不来身,不曾露面
许嵘一头请来奶妈,照看孙子,一头请来媒人,决定续弦。
他不要那等成过婚的女人,怕床上一滚,探出自家底细,男人怎可没有雄风。
也不要那等性格刚毅的女子,怕降伏不下。
毕竟是娶回来的夫人,不可随意休弃,吵吵闹闹影响口碑。
他如今是一县之长,最要讲究家宅平稳。
媒婆按着要求精挑细选,选中个秀才的女儿,细心打探得这家家风清正,女孩十八岁,说与许嵘。
秀才父亲一心攀高枝,宁肯塞女儿去富贵人家做妾,也不去贫苦人家做妻。
不想天上掉馅饼,县令老爷真看中女儿,要明媒正娶把她娶回家当正房太太,续弦怕得什幺。
许嵘低调办事,架不住他如今在四水城里是最有分量的人物。
满城皆知县令没了妾室,又续上个年轻的小妇人,夜夜做新郎。
许三娘病来如山倒,小梅和王大娘子日夜看顾,都不见起色。
两人看着冷清孤寂的院子,再想起山庄中的自在舒心,恍如隔世。
许嵘一回都没来看过,与去年父亲慈爱的模样迥异。
别的人见风使舵,都不再来巴结。
好在许三娘手里头有庄子和钱财,不至于支不开手,凭着钱财,饭食和药还能维持。
三月,许嵘续娶新夫人,有新人进来,许家添得点生气。
许嵘将丽姨娘身边的贴身仆妇打死,几个妾室院落中伺候的发卖干净,打发到远处。
他倒不敢随意处置护卫,怕闹不好反而宣扬家丑,便怀柔让人各自拿了丰厚的银两,签下保密文书,调去外头安置妥当。
小梅和王大娘子,许三娘并不曾说她们在场。
护卫们卖她人情,遮掩着没将人扯出来。
许府的人丁少去大半,清清静静,却也更没有生气。
外头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好一番热闹。
许三娘听得吹吹打打的声音,强撑着下地,由人扶着站在院门口。
嫁娶的队伍有意避开她的院落,喜字也没贴到这边,想来是故意疏忽。
她和许嵘的父女情分,此生再无可能接续。
她迈不过心里的坎。
那姑娘才十八岁,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嫁进来就要当奶奶有个孙子。
许嵘不能生子,他自己在隔墙也听到,仍要祸害别人家的女孩儿。
许三娘早就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许家,门房却不允。
许嵘不准,她就只能在院子里干熬。
才知道,正大光明走出内宅是她求不得的奢望。
内门外门隔着一道,许二娘想请护卫们帮忙,没人敢答应。
许嵘是县令,是父亲。
天下还未大乱,君权,父权,是永远迈不过的槛。
她孤立无援,没人敢触犯天条。
许三娘呕得吐血,忽然开始怀念起乱世,礼崩乐坏,人伦颠倒,没有纲常礼法约束,怎幺对照起来,比太平年岁安稳日子还要自在。
重生的日子不到一年,许三娘就深感自己幼稚。
逆天改命?她改不了自己的命。
新夫人娶回来,许嵘十分满意,王氏性格和软,怯怯望着自己,像只兔子一样无辜。
王氏有一桩不好,她出生小门小户,煮饭做菜,绣花使得,但要管理后宅,对账理家,实在应付不来。
管家肩挑两头,累得头发花白。
一旦叫王氏学管家,她就眼睛通红,开始垂泪。下人们说话声音稍大一点,她也哭。
许嵘听着哭声就头疼,过完新鲜劲,躲到外头去,时常不回来。
王氏在府中憋闷,嫁过来两月不敢走出新房,深怕许家人欺负她家贫,瞧不起人。
等实在将床帐子的花纹看得眼花缭乱,才肯踏出房门,四处走动探看。
许三娘和许肃正的院落等闲人不准靠近,别的都由她自在逛。
五月,天气渐渐闷热起来。
许三娘坐在游廊下,原先的池子被填成平地,她此后就没在这处坐过。
那游方道士所说的话,全是她的指示,不为别的,就是想离开许家,出去透口气。
腐烂的花根是因地势潮湿,本来就难栽活。
至于灵牌,乃是一样的理由。
深秋多雨,祠堂阴寒,牌位多年不曾上油保养,怎抵得住天气潮湿。
枯枝开花更简单,她特意选了那等在萌发花苞的树,时不时拿炭火升温,不就催生出鲜花。
说来简单,做来并不复杂。
道士有两把糊弄的刷子,符纸桃木剑之类,是他自己招摇撞骗的本领。
许三娘放走鱼,没想到自己还能落到只能靠在廊柱上望天的地步。
丽姨娘身边的仆妇曾交待,她也喜欢看天。
许三娘靠着廊柱,看一阵天,索然无味,又低头望着原先的鱼池。
仿佛眼前真有一片池塘,里头鱼儿摆尾,荷叶才浮到水面上。
一条白色的鱼从未见过,忽然从水中跃起,化成个女子。
竟是许三娘的脸貌,她头上梳妇人发式,戴只银簪,衣服领子滚白边,打扮得素净雅致,正是前世替胡昀守节的装扮。
“三娘,再世为人,你快活吗?”许三娘听那女子问。
她摇摇头,“困兽之斗,无奈,不甘愿。”
女子微笑,“何不过好眼前。”
说完,化成一条白鱼,跃入池中,悠然自得的从活水口中游出去。
“姑娘醒醒,怎幺在这里睡着,好不容易病好些,怎幺还不爱惜。”小梅轻轻推醒许二娘。
许二娘看着平地,任太阳晒在脸上,缓和一口气,渐渐找回身为人的真实感。
她肯求生好好过日子,小梅和王大娘子高兴得很。
几人开始走出去,在许府中散心,总比憋闷在院子中好。
那片竹林叫许嵘夷为平地,变成处池塘。
许三娘便叫管家修整,要连通外头的活水。
管家为难,先前那道士的批语就说这活水有问题,不敢听许三娘的话,报给许嵘。
许嵘没有反对,还敲打下头的人,不能怠慢许三娘。
好歹是他的亲生女儿,一共就这两个血脉活着,许嵘难得有些良心。
关键还在于许三娘听了丽姨娘的话,只是大病一场,差点弄丢自家性命,并没掀起别的风浪。
他喜欢她懂事,见她好起来还高兴。成日病着,多晦气。
按着许三娘意思,池塘连通活水,栽下荷花菖蒲,生机盎然,众人都爱去看这处新景致。
王氏也去,她听说许嵘的女儿要满十六岁,只比自己小两岁,实在不知如何面对,便特意避开。
许嵘流连花丛,她成日在府中孤寂无人说话,夜里躲在被中哭,还要被婆子们笑话。
这一日躲到荷花池来,悄声啜泣。
许三娘几人在后头,三人彼此对视,都叹了口气,放轻脚步避开。
府中没人料理家事,许三娘身体好转些,主动请缨,带着王氏认账簿,约束下人。
王氏性格软,只能做白脸。
许三娘挑起黑脸的胆子,找出好多错处毛病,连连处置不少人。
许家下人知晓三姑娘的厉害,哀声载道。
她治家太过清正,水至清则无鱼,谁受得了这样规矩严密,不偷点懒。
抱怨递到许嵘这里,许二娘说完自己的安排,他看王氏比之前强了些,便默许她行事。
许二娘远在京城,李家故意磋磨她心气,便没瞒着丽姨娘的死讯。
丽姨娘死得不明不白,没人说得清楚。
兰姨娘害死她娘,许二娘相信,但怎幺个害死法,后头有没有别的事情,她得查探明白。
她娘真心爱护她,让她过了十几年的舒心日子。
若有不公,她要为她娘寻个公道。
许二娘乖觉,晨昏定省,背地里不再斥骂李家人,更不作弄李明远。
李明远身边的人,全由着他换成小厮,只她自家,再不叫李明远碰一下,好在他也不肯碰。
就这般,府里的人都还说,她妒忌不容人,连个侍女都不许近李明远的身。
忍着这些流言蜚语,许二娘越发伏低做小。
好在,李家姑娘还肯出来替她救场,没叫下人们踩在她头上。
她为丽姨娘哭了几场,却远在京城,手中没有权柄无法打探情况。
李家诸人,唯一肯和她说几句软话的只有李姑娘。
许二娘自不闹事后,便跟随李夫人伺候在身边。她待人接物,管理家事极老实,比谁都还宝贵肚里的孩子。
众人忖度她没亲娘依靠,孤身一人,需得靠着李家过活。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家和万事兴,她肯配合,将来李明远事发,李家就多一层筹码,因此一般家事对许二娘并不设防。
有时,李夫人拿不定主意,还是许二娘帮着出计策。
她肚子里的孩子愈发大,再没有行差踏错一步。
李家人都以为她服软,肯维持着面上的功夫,作出十分看重维护儿媳妇的样子。
李家和和气气,商量着替李家姑娘相看人家,预备婚事。
许二娘好一番大显身手,叫别人家都看出她的能干,直夸李家有福气。
外头的流言分成两股,一股说许二娘打骂夫君,斥骂公婆,不守妇道,一股说许二娘行事利落,管家理事一把好手,李家好福气。